那日朕去探望阿兄,就听见父亲冷着脸训斥:“太极殿里你就敢顶撞二伯父,还指望陛下给你好脸色?但凡你阿娘还有个儿子,今日也没有临朝称制之事了。”
父亲一向对阿兄和蔼温柔,从不疾言厉色。那是朕第一次见他对阿兄发脾气。
若是阿兄听了父亲的训斥,早早地改了,或许也没有此后的事了。
遗憾的是,父亲离开之后,阿兄将太极殿砸了个稀烂,扒着门大骂“朕是皇帝,现在朕才是皇帝”,非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恨得变本加厉。
——现在想起来,父亲就是故意的吧?倘若不把阿兄激怒,又如何废了他呢?
※
母亲临朝主持大局,忙着为世庙上谥尊号,次日,阿兄身子好些了,同去奉安宫入临。
朕当时仅有一个世庙临终前口头封赠的公主名分,皇帝、辅政太后、朝臣商议国之大事,朕当然没资格旁听。只知道当时吵得很厉害,吵的就是守制之事。
循旧例,新皇为大行皇帝守制时,以日代月,本该守二十七个月,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丢下朝政三年不朝,所以,以日代月就是二十七天时间。
阿兄只怕母亲在这二十七天里把持住一切,将他彻底捂在宫中不见天日,口口声声感念大行皇帝慈爱恩恤,一定要替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个月,——还是那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要一边替大行皇帝守孝,一边主理国事。
换句话说,他一天都不守,一天都不歇着。
他们在奉安宫里吵闹。
母亲如何生气,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们在奉安宫里搅扰了世庙清静,襄国公生气了。
阿兄如愿替世庙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斩衰,丧服素食,不近歌舞女色,不事案牍文墨,就待在太极殿里守着。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襄国公说了,大行皇帝临终遗命太后临朝称制,国家大事就全部托付给太后了。
这时候阿兄才发现,所有围绕在他身边蛊惑支持他的“铮臣”“直臣”们,全都不吭声了。
和内阁斗嘴,可以。
和枢机处斗嘴,也行。
和襄国公斗嘴?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曾经朕也不理解为何襄国公地位特殊,以至于满朝文武皆瑟瑟不敢言。
多年后,朕将当时京畿附近各州的地方守备将军履历调出来一看,八州守备将军拱卫圣京,其中,五个是衣家旧部,另外三个皆出身羽林卫,是襄国公心腹中的心腹。
——在临终前的四个月,世庙趁着枢机处调兵换防之际,将黎州、崇州的守备将军刚刚换成襄国公的旧部心腹。
这八个州的地方兵力加起来计有六万,人数不算太多,然而,他们将京师团团围拢。
这是世庙花费了十数年,在朝廷慢慢布局,逐渐替襄国公铸成的一道铜墙铁壁。
襄国公在京中执掌宫禁三十年,掌管着京城中最精锐的羽林卫兵马。京畿外围更有八州守备拱卫协防,不管是外州作乱还是京城告急,八州守备都能充当救援和防线。
通常,这样的布置,核心只能在皇帝身上。世庙却把这一道铜墙铁壁铸在了襄国公身周。
襄国公轻易不说话。
然而,似他这样手握兵权的重臣,一言九鼎。
阿兄就这样被软禁在太极殿内,老老实实不见天日地替世庙服斩衰二十七个月,母亲则奉遗命行至台前,坐在玉门殿的垂帘之后,捧着皇帝之宝,口含天子之宪,主宰着整个天下。
足足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能够改变很多事。
※
那时候,母亲也没有想过称帝。
做母亲的,总不好跟儿子抢皇位,既然有了皇帝之实,又何必非要皇帝之名?
随着阿兄除服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忙碌政务之余,剩下的时间就很细心地替阿兄挑选皇后。
因阿兄自幼身体孱弱,当年听政劳累病倒之后,挨在东宫养了几年,选太孙妃之事就耽误了。如今是挑选皇后,规制还要更高一筹,门第也要往上选,是以母亲看得十分仔细。
待选了皇后,挑上几个妃子,只等龙裔出生,母亲再挑选合适的皇孙养大,年纪也差不多了。
朕也没想过皇位的事。
——八竿子打不着呢,哪儿就轮得着朕了?
母亲看中的是沛阁老家中的小女儿,沛氏与阿兄年龄相当,熟读诗书,最重要的是,沛家家风极其开明,家中出了五个女进士,沛氏的两个姐姐、三位嫂嫂,当时都在朝中做官。
沛阁老本身也是母亲在朝中最倚重的文臣之一。
诚然母亲挑了沛氏做皇后,有几分往阿兄身边搁钉子的意味,可退一步想,能把沛氏这样聪颖能干的女孩儿配给阿兄,足见母亲一片慈心。
换了朕,弄上一个门第好看、古板木讷到愚蠢的妇人,单给阿兄扯后腿也烦死他了。
快要除服出孝的那一段时日,宫中风声略紧张。
朕几次进宫,都看见母亲坐在长信宫中,看着满屋子鲜花,垂头叹息。
倒不是因为天子要除服上朝问政了,彼时阿兄困在深宫臂膀全失,除了名分一无所有。有世庙临终遗旨镇压着,他那一点儿名分也不大好使。
母亲紧张的是,那些日子里,襄国公往旗山陵跑得越来越频密了。
天子殡葬,三年合陵。
皇帝除服之日渐近,大行皇帝合陵之日也一天天地近了。
襄国公没有做权臣的念头,母亲临朝之后,他几次召旧部进京,亲自带着向母亲引荐。
母亲对此甚为感激。
——父亲是襄国公的亲弟弟,他完全可以把旧部引荐给父亲,这对衣家而言,更加稳妥。
可是,襄国公没有这么做。朕想,或许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对衣家,对母亲,对信任襄国公的旧部,都最稳妥。
襄国公引荐旧部,向母亲举荐后起之秀,种种作为都被朝野赞扬,皆认为他准备交回兵权,急流勇退。只有母亲很忧虑。随着襄国公一次次往旗山陵跑,她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在变成现实。
襄国公萌生的不是退意,而是随葬帝陵的死志。
朕和襄国公不大熟悉。
印象中,他是位不算和蔼也绝不严厉的长辈。所有人都喜欢他,大概是因为……有求必应?
他总是会答应后辈们的恳求。哪怕他老人家总是面上淡淡的,好似根本没听见你说了什么,可对他哀求过的大事小事,最终都会被办妥。朕也曾经向他索求过一套奇珍避水珠,下午就有两个箱子抬到了朕的宫中,还附赠了一个专门打理箱子的小宫奴,真是贴心极了。
至于他在朝堂上的种种厉害之处,朕当时离得太远了,无缘得窥其风采。
朕只知道,合陵之前,母亲痛哭了一场,襄国公就消失了。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
承天三年,秋天。
那个秋天热得很反常,东边十一个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旱灾,母亲忙得几日几夜没合眼。
朕在宫中亦热得奄奄一息,只有凉国公世子才能让朕安下心来。襄国公离开之后,羽林卫是朕的从祖父兄弟衣长宁掌管,朕正想托他想个辙,把凉国公世子孔彰约入宫中饮茶,遍寻不着。
朕在兰林宫门下见到了父亲,父亲说,他要去凉宫准备夜宴。
那时候,朕并不知道在兰林宫遇见的“父亲”,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朕的小叔。
朕在宫中转了两圈,没能找到衣长宁,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找朕的侄儿衣明聪。虽然是侄儿,聪儿年纪比朕还大好几岁,有事儿找他也很便宜——长宁阿兄性子硬,聪儿就软多了。
意外的是,在寻找聪儿的途中,朕又在披香宫门下遇见了父亲。
“阿父?”朕惊呆了,“您不是……”在兰林宫么?
兰林宫往凉宫的方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朕相向对着,再从披香宫走来。
父亲心不在焉地命朕赶紧回宫不许乱跑,朕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嗅见了风中传来的未央宫中第一缕不祥的味道。
当天晚上,聪儿红着眼睛,亲自抬着长宁阿兄的尸身,从兴庆门离开了皇城。
朕在长信宫门前,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凉国公府世子。他抱着剑守在丹陛之下,目光冰冷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