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龙幼株不喜欢女诫。
生子弄璋,生女弄瓦。第一句就告诉妇人要知道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
凭什么女人就比男人卑弱?生下来就卑弱?刚出生的婴孩懂得什么?既不显聪明,也不知孝悌,就因为是女子就比男子卑弱了?
当然,国未灭时,她不能反抗父兄,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对女诫的不屑。现在在这位母仪天下,原则上说,全天下最拥有妇德的太后面前,她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对女诫的不屑。
“你不服气。”太后笑了。
龙幼株进门时,太后正在给绣荷包。
这么几年了,她的绣艺完全没有进展,干脆就在小件儿上打转了。
这个荷包是绣给衣飞石的。太后想,飞石掌了羽林卫,换了官衣,得配几个颜色相和的荷包。她这一双手,开得了弓,批得了红,也能绣东西。她拿起自己手里的荷包,说:“你说,我有这么多绣娘宫女,为何还要亲自做女红?”
“太后贤德。”龙幼株恭敬地说。
“明明是我自己喜欢做,可是我做了,做给皇帝,你就得说我贤德。”太后又指了指摆在堂前的花盆,“我还喜欢种花。株株价值连城,养死养坏了,掉的都是黄金。可是,我只要把这花盆往宗庙一摆,敬奉祖宗,又有谁说我破费奢侈?这是孝道。”
“女诫是本好书。”
“为什么说它好?因为,这世道蠢得分不清天高地厚的妇人太多了。”
“女诫第一则,曰卑弱,妇人生而卑弱。这是前人教你自甘下贱么?教你心甘情愿低人一等么?”
太后放下针线,赐了龙幼株一碗茶,请她坐下:“凡女子五岁习字,七岁读女四书,就有前人告诉你,你活得比这世上一半的人都艰难。”
“因为,整个世道都遵循着一个铁律,一个你反抗不了的铁律。”
“你比男子卑弱。”
“无论你如何聪慧,如何善良,如何孝顺,在父母眼中,你就是不如兄弟。试想,你用了所有的品格德行聪慧,也无法改变你在至亲父母心目中低人一等的位置,你就该明白,你也不可能反抗得了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
“女诫第一则,就是告诉你,不要娇在闺中白日梦想,妇人本就不得公道。”
“女诫第二则,夫妇。”
“龙丫头,你来告诉我,这第二则,前人又想告诉我们妇人什么?”
龙幼株从读女诫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这本书是写来戕害妇人的,如今被太后“歪解”一番,她整个人就似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愕然道:“这是,教妾等……若要,若要……”
这话太惊世骇俗,太后敢说,她不敢说。
“一个比世上一半人(男人)都卑弱的妇人,想要活得好,活得不那么卑弱,她唯一倚靠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太后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她若没有文帝做丈夫,就算生了儿子,也不可能成为太后。
“父家的荣光属于兄弟,唯有丈夫的荣光利益,才有可能分润到妇人手里。”
“第三则,敬慎。”
“你来说?”
龙幼株早知道太后极其有手段,一介后宫妾妃,能周旋于文帝与孝帝之间,忽悠着孝帝把他从前的心腹一个个杀光,文帝对此不闻不问,孝帝最终还深信了太后对他的忠诚,这是何等的本事?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有妇人读女诫读成了傻子,似太后这样的妇人,只会把女诫当作武器。
“敬慎者,乃是妇人分润丈夫荣光利益的手段。”龙幼株如醍醐灌顶。
“妇行?”太后又问。
“全身谋生之道。”
“专心?”
“有了前夫给的利益家资,自身聪明能聚财自守,不必耽于情爱,再适夫婿。”龙幼株试探地抬头,看着太后的脸色,“毕竟,男尊女卑,夫主妻奴,有了立身存世的本钱,何必给自己找个主子管束着?”
太后合掌大笑,道:“好好,得了其中三昧。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龙幼株感觉和昨日从太极殿出来一样,背后冷汗都要噌出来了。
“娘娘……”
“今日赏你一盏茶喝,看的是皇帝的面子,也是你自己聪慧。你去吧。”
龙幼株慌忙磕头离开,走出宫门时,她尚有几分不解。太后为何要告诉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太后对她说了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话,难道只是因为钱八娘的一点儿破事?
“司尊……”
龙幼株打住心头的臆想,吩咐道:“已经上禀了。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了吧。”
太后对钱八娘也没施舍几个字,连一句叮嘱厚待都没有,可见是极其不满钱八娘的作派,还说钱八娘本性坏了。龙幼株岂会不明白这种的内涵?
当天夜里,钱八娘就失足掉进了家中浅薄的莲花池,意外溺亡。
第132章 振衣飞石(132)
衣飞石几次都想出宫和衣尚予商谈出族之事,几次都被谢茂找借口岔了过去。
他如今是羽林卫将军,又常住在太极殿,上班下差都在皇城打转,根本没有私下离宫的机会。当然,他要出宫,谢茂也不可能差人看住他,不许他擅自出入。只是与皇帝同住又不是在太极殿赁了个院子,某日下班不回太极殿,他总得事先跟皇帝交代一句。
皇帝一次两次地哄着,先是借口风头没过,再待几日,后来就是今日太后赏宴,今日朕很想你,今日朕想你陪着朕去做什么……
多提几次,不用皇帝多说,衣飞石也明白了。
皇帝不希望他出族。
让衣飞石出族,是衣家目前最安全的一条路。
衣尚予不提让衣飞石出族,只把衣飞琥出继,显然是顾忌皇帝的想法。
皇帝才找上门说要他家次子,他马上就把儿子逐出家门,这不是故意和皇帝别苗头么?
衣飞石下定决心要出族,也算是替父亲办了最不好办的一件事。他主动要求出族,皇帝就只能怪罪衣飞石,不能迁怒到衣尚予身上。
当日皇帝满口答应,如今又反悔。衣飞石不敢跟皇帝顶撞,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没有家族扶持,我就没有价值了么?必须得是衣家的衣飞石,才有资格服侍陛下吗?原来那天陛下答应我的话,都是哄我的,一开始,陛下就不会准许我出族。
这日不朝,衣飞石下差也早,安排好下一旬的值期之后,他就从衙门值房出来了。
羽林卫的兵衙设置在皇城北门,衣飞石回太极殿的路线不固定,他经常会四处走一走,权当巡视防务。这一日衣飞石出门就站在御道之前,往北可出泰定门,往南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回太极殿的路线。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骑马,孤身一人散着步,往御道南面走去。
皇城御道之内,有骑马资格的人并不多,往前数几十年,也就是曾经龙潜的信王与衣飞石的亲爹衣尚予有这份荣耀。
衣飞石所得的荣宠还要更进一步,不止皇城可以骑马,他连内宫都能骑马出入。
这日衣飞石之所以信步而行,也是因为心中很犹豫。
皇帝。
父亲。
这两者对他而言,都很重要。
皇帝不许他出族,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父亲又确实很担心家族的安危,若他懂事,就该自己和父亲商量出族之事。
他不想违逆陛下的旨意,让陛下怒做雷霆。然而,作为儿子,他也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让父亲家门都跟着受拖累。如衣尚予所说,他若不是跟皇帝有了这一层关系,从西北平安回来之后,就该老老实实辞了差事,待在家中闲散余生了。
现在闹得老父不得安宁,幼弟仓促离家,都是因为他太自私,他贪图皇帝所赐予的恩宠。
衣飞石不可能不自责负疚。
谢茂按住了衣飞石大半个月,几次三番说衣尚予好话,衣飞石确实不和衣尚予置气了,不过,冷静细想之后,他出族的想法反而更加坚定。
一路从兵衙散步走回正定门,往里走,就是太极殿所在的方位。
衣飞石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继续往南,走左安门,也能出皇城。长公主府在皇城南边,走左安门也不算绕道。
就在衣飞石难得犹疑不定时,背后有穿着羽林卫制服的校尉带着一队人马小跑追了上来,正是才被衣飞石塞进羽林卫不久的前亲卫首领孙崇。宫禁之中,他不能骑马,不能快跑,只能一溜小跑带疾走,追上来已是气喘吁吁,凑近衣飞石耳语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