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番外(1533)

作者:藕香食肆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七个月。

期间刘叙恩曾上书云海神殿,递请安折子,徐莲代师回复曰,恩师伴驾未返。

刘叙恩也并未察觉异状。师父待在君上身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千年万年以来,师父十有八九都在君上身边,君上么,待在古木堂里闲得无聊翻书种地,都要师父在一边干陪着。

徐莲也曾经往谢神府上书,请求探望恩师。君上压根儿就没回复。

徐莲知道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惹了君上厌恶,单凭他自己的脸面已经敲不开谢神府的大门,也就按下了心思。毕竟,七个月时间而已,对于寿元漫长的修士而言,实在不算很长。

衣飞石就在七个月后的某个傍晚,睁开了双眼。

他从浑噩中醒来,察觉不到君上的气息,透过书橱的插屏与门帘,只看见空荡荡的坐席。

昏睡之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彻底将衣飞石淹没。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庐江之畔刺鼻的血腥味,那血腥气似乎是他的,又似乎来自于君上——君上那件暗红色内衬裹在漆黑的衣袍底下,说不出的刺眼,他将记忆里所有的颜色都黯淡了,也只记得那一抹令人焦躁的暗红色。

剖身之后伤痕累累的身体煎熬了整七个月,衣飞石早已瘦成一把枯柴,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已流尽了,五内之中唯余殇戾之气,内耗的滋味几乎让他自我消融。偏偏就是这么一副仿佛油尽灯枯的身躯,竟然还能从心头逆出一口鲜血,自口中激射而出——

衣飞石低头怔怔地看着,地上不过七八滴精血,徒然呕在榻边,看上去可怜又可恨。

衣飞石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既然已经醒了,就不会再死过去。

他伏在榻上稍歇片刻,多年相伴使他熟知君上的起居习惯。此时只在傍晚,君上或许仍在植园田垄之间,最迟不过一个时辰就会回来了。所以,他得起身。

衣飞石下榻先拂去地上的血污,照镜更衣,给自己换了一身体面的衣饰。

他能看见镜中人枯瘦如柴,可这数月间心中如有烈火炙烧,怎么可能丰盈肌骨?

就算此时已经挣扎着醒了过来,想要面见君上的渴望压制住了心内的负疚痛苦,那一把火依然在心底幽幽燃烧,使人不得解脱。衣飞石只能尽量在衣饰上花费功夫,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

穿戴整齐之后,衣飞石退至古木堂外,静静跪下等候君上归来。

他没有等上一个时辰那么久,两刻钟之后,君上就回来了。

“醒了?”君上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惊诧失色,就好像衣飞石只是在堂中歇晌,睡过了头。

衣飞石犹豫片刻跟进堂中,君上已经换了衣裳,席上饮茶。若往日他就去坐下等着分茶吃果子了,今日毕竟不敢,只寻了个合适的位置跪下,低下头,等候君上问罪。

君上并不问他。

僵持片刻之后,衣飞石只能自己谢罪:“臣……”

“身子怎么样了?”君上也不想听他说这件事。

被君上打断了承情,衣飞石情绪低到了极处,轻声道:“已大好了。”

君上已沏好了茶,照例赐了衣飞石一杯,信手推至从前衣飞石的坐席前:“来。”

衣飞石低着头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决定不提这件事了。

既然君上不想提,他还想说什么?说对不起我错了?说我没想清楚,给您添了乱子?君上根本不想听。君上也根本不需要训斥他,逼他认错——君上已经给了他永世不敢忘的惩戒,过后摁着他痛哭流涕忏悔有意义?他还敢背着君上恣意行事么?绝不敢。

衣飞石回到坐席前,坐在温软的席上,捧起君上赐予的茶汤,嗅着茶香,默默无语。

日子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仍旧守在君上身边,日夜随侍。君上则修炼、消遣,过着和从前一般无二的清闲日子。

督善天尊很快就来找衣飞石交了手中分管的军务,军务历来由衣飞石主管,他昏睡了七个月,督善天尊代管了七个月,待他清醒之后,马上就交了回来。

衣飞石原本以为自己被削了兵权,取回虎符之时,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君上。

一切似乎都在走回正轨。

唯一没有随之好转的,是衣飞石的身体。

他仍旧削瘦,憔悴。

旁人只认为是君上修行速度太快,又对衣圣人形成了镇压妨害之势,惟有君上与衣飞石二人心知肚明,自从剖身咒文与替身咒交替逆行之后,他们的存在已经达成了一个混沌的状态,彼此不会再妨害对方,更不会此强彼弱就将对方彻底镇压致死。

衣飞石之所以瘦弱憔悴不能恢复健康,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无法解脱,愧火烧尽了他的心力。

君上冷眼瞧着衣飞石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恢复健康。

从头到尾,君上没有对衣飞石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只用行动就把衣飞石治了个生不如死,如今君上不想提这件事,衣飞石就只能竭尽全力去淡化此事的影响——他必须让自己恢复成从前的模样。

可是,不管衣飞石如何努力都是徒然。他依然那么削瘦,瘦得骨骼之上只剩一层皮。

他日日夜夜都跟在君上身边,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无法健康心生愧疚。

他忍不住想,君上已经揭过此事不提,我却心结于此日夜憔悴,君上会怎么看待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心太窄?我总也不肯听他的吩咐,总要和他逆着来?

可他无法去向君上解释。

——君上摆明了本想听这件事的任何解释。

这让衣飞石越来越焦虑,越来越痛苦。他渐渐地开始无法入定,不能安心修行,易怒,易惊。

一日茶饮时,君上突然对他说:“你近日情绪不好。”

衣飞石悚然惊动,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难堪,不等他道歉赔罪,君上又说:“你有事做得不好,我对你施以惩戒,本以为你醒过来这件事就过去了,想不到……”

衣飞石已仓惶退席,额头触地:“君上息怒。臣能自省也知道教训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他跪在地上,额首皆低。

从君上的角度望去,早已成年的男子,竟瘦弱憔悴得肩膀都窄了一圈。

想他躺在床上挣扎了七个月才醒过来,苦熬了两年都没能恢复健康……这个心结,扎在衣飞石的心里,只怕是永远也解不开了。

君上终究动了恻隐之心,说:“是我低估了你对我的心意。这惩戒,你承受不起。”

衣飞石只能死死将额头抵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将识海开启。”君上吩咐。

衣飞石立马意识到君上想要做什么,他知道君上是一片好心,可他无法接受这种赦免:“臣不能忘记……”他膝行上前轻轻拉住君上的衣摆,哀求道,“君上曾为臣流血,臣岂敢忘记?这是臣的过错罪责,该当永生永世铭记。”

君上不为所动,再次命令:“开启识海。”

衣飞石摇头不允。

君上强行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盯着他的双眼,说:“我被仙魔劫废为凡人,重修至今,修为不能与你相比。如今我要渡你识海抹去一段记忆,你若竭力抵抗,该知道是何后果。”

衣飞石当然知道是什么后果。

君上修为不及他,强行进入他的识海,他若抵抗,君上很可能会沉沦识海之中,永远无法挣脱。

“你也可以试试,将我强行堵在识海之外。”君上道。

衣飞石不敢试。若在识海之外强行堵截君上,要么他受伤识海自动抵抗君上,君上仍旧会沦入无法挣脱的结局,要么君上受伤——他敢让君上受伤么?他舍得让君上受伤么?

为了确保君上安然无恙、万无一失,衣飞石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对君上敞开自己的识海紫府。

“臣岂敢忘……”衣飞石徒劳地挣扎了一句。

面对着君上固执坚决的眼神,衣飞石还是只能开启了识海,任凭君上抹去了自己的记忆。

失去了那段记忆,一直焦虑不安的衣飞石瞬间安静了下来。

长达两年七个月的消耗让他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记忆消失之后,他直接陷入了沉眠,这是庐江剖身之后,衣飞石拥有的第一个没有泪水痛苦与血腥气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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