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努力地摇摇头，想要告诉面前的女孩不要这样，但还是没能做到，他想说的话，也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来。
老人终究放弃了，他面带着微笑，艰难地支起一只手指，碰了碰小女孩的指尖。
老人瘦削的拇指碰到了小姑娘小小的食指，像是一种最温柔的告别，然后老人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陈皎皎捂住了女儿的眼睛，然后将脸靠在了小姑娘软软的肩上，陈西西愣了一下，还是小声地问出了口：“怎么了妈妈？”
然后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女孩的脸上，然后是妈妈努力压抑的声音：“没什么…太爷爷…太爷爷睡着了…”
……
周至仁的离世，终究还是引得整个司法界的人前来送别，这个为着法律的公正廉洁奉献了一生的老人，永远地离开了。
周至仁的一生，称得上光辉耀眼，也担得起乘风破浪，老人曾经用自己全部的热血去维护心中的信念，也曾被自己的儿子狠狠地击倒。
他的儿子贪污受贿举国震惊、甚至畏罪潜逃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老人在那之后就隐退了，后来他等来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孙子，去继续他曾经的事业。
但是他在临走之前，都没能见到他最骄傲的孩子最后一面。
周家被各路人围得满满当当的，所有的与老先生生前有过交集的人，都在这一天，来送别老先生。
陈皎皎这两天住在了陈家老宅，陈西西刚刚陈少季接回去洗澡换衣服，陈柏峰虽然还是不待见陈皎皎，但是看着她低落麻木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陈柏峰让人送了粥点进屋去，陈皎皎也只是摇摇头，对他们说：“没什么胃口。”
最终陈柏峰按耐不住了，他爬上二楼，站在了陈皎皎的房间门口，敲敲门：“陈皎皎，你给我精神点，平时能耐劲上哪去了？你给我把粥喝了。”
陈皎皎转过头，看着陈柏峰，没有说话。
陈柏峰看着女儿的样子，有些发愣，陈皎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这里住了，上大学的时候她倒是还回来的，但是自从他的新妻子进门，陈皎皎再也没有回这座房子住过。
一点一点地，房间里的东西被佣人都清理了出去，陈柏峰也从未注意过，任由它一点一点的变空。时隔这么多年，看到陈皎皎出现在这座屋子里，他有着莫名地不知所措。
这才令他想起，这是他的女儿啊，他也曾对她有过最温柔最美好的期盼，但是年轻时的荒唐可笑已经过去，曾经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全都被时光掩埋，他终究还是与他的女儿形同陌路。
他握着门把手，轻轻地叹了口气：“皎皎…下来吃饭吧，别…别为难自己。”
陈皎皎看着他，有些冷漠又茫然地问他：“陈柏峰，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呢？”
就像小时候她天真无邪地在陈柏峰的怀里问的一样：“爸爸，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个时候的陈皎皎还没有学过唯物辩证法，更不知道什么是运动和静止，只是想要追求一份不变的温暖和幸福。
陈柏峰半开玩笑地告诉她：“爸爸是不会变的。”
可是爸爸变了。
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变的。
那一瞬间，女人的问话击垮了陈柏峰所有的固执和死板，他逃避似地跑下了楼。
陈皎皎毫不在意地转过脸，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这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但是现在对她来说完全陌生，曾经的温暖痕迹荡然无存。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以后还会有更多地人被带走。
陈皎皎趴在了桌子上，脸埋进袖子里，终于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大哭。
……
那一天的下午，周明凯回来了。
周家长房嫡孙、那个老人离世前唯一的遗憾，终于回到了这个家里，见到了老人的遗体。
男人一身黑衣，肃穆又庄重，坚毅的侧脸满是悲痛和疲惫。
所有的人看到他，都自觉地让开道，为这对已经天人相隔的爷孙留出一点时间。
周明凯走出周家老宅的时候，甚至有点恍惚，男人迈着虚浮的脚步，站在周家老宅的门口，挺拔的身姿像是一棵屹立不倒的青松。
这世上他为数不多的可以被称之为亲人的人，离开了。
从此这世间，他将孤身一人。
天大地大，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是他的家。
周明凯闭上眼，心底一片荒芜又苍凉。
第52章 心疼（三）
周家爷爷的墓地选在了离上海滩法院最近的一座陵园，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周明凯的二叔还是努力地尽快打点好了一切。
周明凯吐出一口烟，然后低着头，对他的二叔说：“谢谢您。”
周家二叔摇摇头，心情里的愁绪还是写在了脸上：“明凯，你别自责…你爷爷走得太突然了…老人家本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谁又能想到呢…”
周明凯颓然地垂下头，伪装出来的坚毅平淡再也没有办法持续，他的声音是压抑的痛苦：“怎么会这样呢…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年前也送他去医院调养过，什么问题也没有，怎么就会突然…”
周家二叔也垂下头，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只烟，点燃：“是啊…怎么会这样啊，这些什么心脑血管的疾病，也从来没查出过隐患…谁又能知道一夜之间人就这么没了…”
周明凯抬起头：“听说是欣怡送爷爷去医院的？她吓坏了吧…”
周家二叔点点头：“只有欣怡和爸爸两个人在家，欣怡叫的救护车…吓倒是没有，只是在家里哭到现在了…”
周明凯了然，他不再说话，目光看向远方，有着难以言喻的伤感和孤独。
有了客人来送别，周家二叔起身招呼，留下周明凯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周明凯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久到快要黄昏，陈家姐弟带着陈西西前来祭奠。
小姑娘已经知道了离开的人是谁，所以在看到了长椅上的人之后，就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小姑娘今天穿了黑色的裙子，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梳好，庄严又有些苦涩的滑稽。
周明凯有些茫然又麻木地掐灭了手里的烟，然后接住了朝他跑来的小姑娘。
陈西西小朋友没有笑，她大致能够理解“死亡”这个词的意思，所以小姑娘温柔地拉住周明凯的手，然后朝他张开了自己的怀抱。
“周叔叔，别难过了，西西给你抱抱好不好？”
她朝他张开手臂，大方地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这世间最美好的善意与温暖，令周明凯无法招架。
他艰难地低下身子，抱住了小女孩软软甜甜的的身子，将眼底深藏的泪意憋回去。
小姑娘像个大人一样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学着舅舅教她的话：“周叔叔，太爷爷去更漂亮的地方玩了，他会玩得很开心的。”
周明凯将脸埋在小姑娘的肩颈，小姑娘像是一朵软绵绵的云，承载着他最后的希望和寄托。
他只有她了，他的小姑娘。
陈皎皎就站在那里看着，陈少季已经先行进屋，把时间留给他们。
那个她用全部的青春爱过的少年，现在颓然地对着这个世界最残忍的生离死别缴械投降。
其实我们真的弱小又无助，我们从来不能改变世界，然后承受着所有的悲欢离合。
陈皎皎终于还是走上了前，她伸出手，按在了男人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冷硬坚毅的侧脸带着疲惫和痛苦，在看到她的时候，垂下了失落的眼角。
陈皎皎蹲下了身子，和女儿一起蹲下了他的面前，然后尝试着开口道：“周明凯…你别这样。”
你不要这样，绝望又无助，不像我认识的你，我爱的你朝气昂然又骄傲无畏，我爱你耀眼的光芒和璀璨的色彩，那是我爱过的你啊。
周明凯抬起头，松开了怀中的小姑娘，然后握住了肩膀上的她的手。
这和最初的开始又何其一样？
那一年丧母的少年，也是坐在这里，也是面前的女人，在这里安静地陪了他一整个下午。
是那个下午让周明凯意识到，他无法抗拒陈皎皎。
而现在，匆匆的时光流逝，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他们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也曾拥有过甜蜜的爱情，也因为年轻时那个自负骄矜的自己承受着现在的无尽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