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青的一条手肘支在水潭边上,另一条看上去十分柔软的手臂伸向它。
那就做点更舒服的事情吧。
白虎舔了舔他的手,然后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头蹭在他的手心里,并且因为那几根手指轻缓地搔动它的耳后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白虎将诸葛青养得很好,有了持续新鲜的肉食,他的龙形几乎粗了一圈,而化出人形时本来过于瘦削的双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和光彩。
而诸葛青也逐渐学会了怎么让它愉快,白虎只像一头过于肥美的大猫,被人类的手指抓搔下巴、耳后、尾巴根儿之类的位置,都会舒适得忘乎所以,并且乐此不疲。
等到进了冬季,食物稀少也在所难免,索幸诸葛青身体的底子已经逐渐好起来了,温度一低,他就犯困,倒也不再觉得饥饿难挨。
倒是白虎也早在秋季就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圆,足有五六百斤重,足够慢慢消耗着过冬。
那年冬季酷寒,鹰愁涧都结了薄冰,诸葛青离不开水,可又觉得冷。
白虎虽然不能为他猎来阳光,可是每当诸葛青湿漉漉地从冰水里爬上来,它便凑过去,让他抱着它的皮毛,汲取身上的暖意。
白虎夜夜都睡在崖底,水边尤其洇湿寒冷,早上起来便结了一层霜花。它抖了抖冻僵的耳朵,低下头,看到青色头发的少年盘卷着他的龙尾,拥在它的身畔睡得深沉。
它收拢虎爪,把他拥得更近一些,没有长刺的舌尖,轻舔着他背脊上一道道的伤痕。
第五章
崖底下不见天日,几乎寸草不生,左右不过是一片萧索冷寂。
鹰愁涧的冰水渐渐化开了,而诸葛青断断续续地睡过了一个冬天,此时终于睁了眼睛,从那团白虎垫子上爬起来,然后逐渐地找回了点精气神,看上去就像是呆呆地发了好长时间的怔。
白虎不能跟他一样冬眠,消耗得有点瘦下去了,原本胖得紧绷绷的肚腩现在都能揪起一层皮毛。
诸葛青有点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摸了一手凝在虎毛尖儿上的薄霜。
白虎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来,从头到尾抖了抖,被抖散的小冰屑激得打了个响鼻,然后就跑出去猎食。
它猫了一冬,肢体有点迟钝,需要复健,于是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日落西山了,它才拖着一头死不瞑目的黄羊回来——你不过是得到了爱情,它失去的却是生命。
那时候,诸葛青正坐在水潭边上看天。易暑流寒,时光荏苒,星盘又转过了,蝎尾一般曲折的九点星子历历可见。
在崖下的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诸葛青本来郁结和不甘的心境,也渐渐被消磨得很淡泊了。
他之前那么想活下去,归根究底,也盼着有朝一日能再重获自由,但现在真的活过来了,时间又耗得久了,却逐渐接受了自己可能真要一直都囚困在这方寸之地,虚耗一生。
那么……如果每一天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地活着,那活上一天和十年百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白虎吃饱了羊肉,浑身散发着脑满肠肥的热气,拱到他身畔,舔自己沾着血的爪子。
这个近乎撒娇的动作若是一只猫儿或者狗儿做出来,肯定是十足乖巧可爱。可它的身量却长得比一般的虎都更加威猛强壮,伏卧在少年的身边,便似一座暖烘烘、毛茸茸的小山丘,兄贵卖萌,十分跌份儿。
诸葛青便也不再发怔,手指陷进它颈间的层叠皮毛里,很尽心地给它挠痒痒,见它享受地闭上了虎眼,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次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其实它还回来干什么呀,这里什么都没有……诸葛青想要是自己能出去的话,只要有一点希望,即便拼了性命也要走,宁可死在外面一箭之遥的地方,也再不回头。
白虎被他侍弄得十分舒服,闭目养神地打着呼噜。
他想,要是做白虎就好了,一头凡兽,没有多少神识,就不会有这些无端的惆怅。它每一天都精神奕奕地出去,又踩着猫步满载而归,日复一日地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厌烦,甚至连看自己吃东西的时候,那双虎眼睛里都闪着盎然的趣味。
诸葛青没有给白虎起名字,因为他也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他的老虎。他也只是称它为“你”,反正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不是我,就是你。
但他摸不透这头白虎的心思。其实,白虎倒是觉得诸葛青是它的龙,而这世上有几头老虎能养到一条龙呢?还是一条会挠痒痒的龙。
诸葛青化出了龙爪,帮它梳掉春假升温之际换下的虎毛,然后搓成一个黑白的大毛团。要是自己还是西海三太子,在自己的龙宫里养上一头这样的大虎,只怕每天回家抱上吸一吸,也是撸不腻的。
但是,生长,猎食,争斗,繁衍……都是这些野兽的天性。
诸葛青想这头虎当初来的时候就年轻,又有了这么一番奇遇,所以偏离了正途轨迹,但迟早也还是要追寻本性去的。
也许哪一天出去,就遇到了一头漂亮的母老虎,郎情妾意地就被勾走了。不过,他撸着虎头,喃喃地说,“其实我一直都挺奇怪的,你怎么这么久都没走。”
白虎已经半梦半醒,听到他的声音,沉沉一爪子搁在他肩头,把他拍下来,拥着他就瞌睡了。
“若你走了也好,就当替我去看看吧。外面……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诸葛青虽然是被他按得躺下了,但却也没睡着,他已经睡得太多了,就只是出神地凝视眼前无穷高远的地方,星移斗转……看得他目眩而悲伤,一道流星俶尔划过暗沉沉的夜幕,不知落向哪里。
而这个地方……除了囚牢,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刚天亮,白虎如常地跑出去,诸葛青本来也没在意,可是它没过多久就撒开四爪心急火燎地飞奔回来,什么猎物都没带。
白虎出山,从不猎空,诸葛青看它奔回的身影心中一惊,很快警惕地看向那个方向。它是出去遇到了什么危险?被什么东西追着么?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这头老虎其实挺怂的,只敢欺负欺负食草的小动物,真要是遇到什么猛兽,肯定拔腿就跑。
白虎一路奔到他跟前,猛地一个急停,屁股一沉,就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它的身后也没什么东西追来,诸葛青莫名地看着正坐在自己面前的老虎。这只老虎不仅毛色特殊,脸也长得英俊,可是如果老虎也有表情的话,它现在的表情就挺怪,鼻翼两边鼓鼓的,像是咕囔着嘴在生什么气。
白虎嗷地一声把嘴张到了最大,四颗尖利的大白牙,长满尖刺的舌头,还有波棱凹凸的上颚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它那表情更怪了,好像一个虎头虎脑的仰天大笑出门去!
诸葛青猜想它是不是嘴里扎到了骨刺,来求他看,要不,往坏里猜,就是想骗他把头伸到嘴边,然后一口咬下来。
可是他还是俯身帮它看了,可正在这时,忽然一只粉白色的蝴蝶从它的大嘴里飞了出来,展开的鳞翅几乎扑到诸葛青的鼻尖上。
“啊……”他讶异地叫了一声。
白虎捉了只蝴蝶,腾空地虚含在它的大嘴里,一路跑回来给诸葛青看。诸葛青真是意料不到,看着那只蝴蝶翩翩跹跹地飞舞着,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白虎看到蝴蝶飞出来了,也不想它这么快就跑了,追上去扬起虎掌就想把它扑下来。它这一爪子要是拍实了,多结实的蝴蝶也都成了标本了。幸好那蝴蝶轻得像一片飞絮,被它的掌风推开,打了几个转,又挣扎着逃命。
此时诸葛青却一动,身姿比那只蝴蝶还轻捷地跃到空中,双手拢起像一只疏离的小笼子,将它罩在中间,落到地上。
诸葛青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蝴蝶在他手心间扑朔朔地振翅,沾了他两手鳞粉。
白虎也端坐着咧嘴大笑,看他玩儿蝴蝶,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不过是捕到一只不够塞牙缝的小虫子,却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
诸葛青赏玩了一会儿,也不想伤它性命,就松开了双手。
蝴蝶开了桎梏,向着上方悠悠地飞去。白虎又要去扑它,诸葛青也跟着追了几步,却没有再施展腾空的身法。他目送着翩然的小白点沿着悬崖一直向上,飞上了天空,越过山壁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