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看着他那一脸“打起来打起来”的兴奋劲儿,想起这颗主桃花劫的凶星专业就是搞事的,于是不仅没出笼子,吓得反而往后缩了半步,“你想怎么招?”
心宿跃跃欲试地说:“当然是帮着你一起去捉……酌……情处理一下这事儿嘛。”
王也听他说出那个“捉”字就已经紧紧捉住了身边的笼栅,生怕此人仗着神通强行拖他出去一起丢人现眼,“我去干嘛呀?我不去!”
心宿岂能让他在这当口缩了,“你不去?你不担心啊,合着就咱家我在为陛下您着急?你自己的事情不应当自己上点心啊?”
“不应当,我只是一个小挠腐。”
“王也,你这人吧,我再清楚不过。是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心宿那表情简直看到个死兔子似的狐目含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说白了,你不就是懒么?擎等着全天下的好事净往你一人头上砸?好吧,你也不全是懒,您是凡事都看得淡,不屑去争。可那小青龙,你也不在乎么?王也,你说你活着这几万年下来,什么都不上心,我还当你难得生出的这一点凡心是得有多海枯石烂永垂不朽呢,结果还是不能劳您争上一争?”
“您可别拿话激我,这根本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王也赶苍蝇似的冲他挥挥手,“你说你一个搞桃花劫的,哪对被你盯上就没有不从鸳鸯戏水变劳燕分飞的。捣什么乱呀!天色不早了,您就跪安了吧。我认识诸葛青多久了,他的事我不比你懂?”
心月狐立马换了副嘴脸,“你该不会是觉得人家当初为了你鬼门关走了一圈又一圈,到现在还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所以你就那么笃定,觉得就算什么都不管,他肯定还眼巴巴地追着你痴心不改吧?我跟你说,这次真不一样。”
“别拿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还君子?你就是没把心态摆正。王也,你现在,就是个道行低微,还道德败坏的妖怪。而那位!”心月狐舒臂遥指着一片朗朗星辉,“才是光耀九洲的尾宿星君!”
“你还真别觉得他不过是你身上拆下来的一根骨头。仙骨——那是天地之清气,日月之精华,仙佛之根本!至于你么……我说句不好听的啊……就是璞玉外裹的石胚,大浪淘掉的砂,精华去掉的糟粕……你就是从尾宿星君那闪闪发光的仙格外面庖丁下来的腔子、里脊、虎下水……”
王也忍无可忍地啧了一声,“你说得也太不好听了吧!”
可是,虽然话不好听,王也却感觉被他说得有点饿了,便很没骨气地捡起那只猪蹄,三下两下啃个干净。
心宿一脸慈祥,看他吃人嘴短,就有恃无恐地继续给他捅刀,“唉……退一万步说,就算你那小青龙他是喜欢你,一百年都不带变的。可是,现在的你,不是你啊。你且想想看,你若从来只是一头山林里的野老虎,就算你家祖辈的虎骨头都冒青烟,西海三太子赶巧了从你头顶上飞过,他会不会低头看你一眼?”
王也实事求是地觉得,这倒是真不会。这年头毕竟生态环境好,荒郊野地的满山都是老虎野猪傻狍子。即便他是那座山上最帅的虎,可一山不容二虎的也没什么值得夸耀。
“他喜欢你什么?我是说,他真正喜欢什么样的你?我这不是说他贪图你什么身份地位啊,可他当初见你时,你那神通,你可任意拨动星盘的手段,还有你那九天之上的雍容气度!……啧啧,现在,你再看看你自己。王也,你真的已经都舍出去太多东西了……”
王也说:“但我不还是我么,我在天上的时候,也没比现在有出息多少。”
心月狐叹息,“你别觉得那些都是浮云,都是身外之物,尾宿星君的尊荣是天生天赐你的,那可是你最本来的样子啊。一个人吧,就算差上一点儿都不是原来那个人,只不过身边人会为了你其他的部分,容忍下那些和原来不一样的,可你还剩下什么,要不是我对你知根知底,我今天只怕也会把你当头牲畜看。可那位尾宿星君,却明明白白的就是他喜欢的尾宿星君。他凭什么不肯?”
心月狐本来倒真只是想拿这事情来招惹下王也,撺掇他去搞点事,可是自己这么长一通话说下来,忽然间感觉,他自己都被自己说服了!
“你说的……挺对。”
然后,他发现王也竟然也被他彻彻底底给说服了,而且……好像是说过头了。
王也窝在老虎笼子里,这人好像比刚才更颓了,刚才的他好歹还颓得像个二大爷,现在他已经颓得糊不上墙了。
是这么个理……他想,诸葛青本来就喜欢尾宿星君,现在喜欢的仍是,而自己在诸葛青那儿真算不上什么了。
嘴上说是不当神仙好多年,心里原来还是没把自己不当尾宿。王也一直理所应当地觉得,只要跟诸葛青说上一句,他就指定愿意跟他走到海角天涯。可,自己根本早就不是尾火虎了。
直到现在,王也好像才刚回过味,好像这才刚从天上堕到了地下。
诸葛青很快就能回到天上去,他却永远也回不去,四爪着地,只能在泥里跑跳,再不能肖想天上的东西。
“王也啊……你说你,亏不亏啊。”心宿有感而发,“我早就劝过你,留在天上,你身为尾宿,才有可以盘桓的势力,无论你是想要帮他、救他、追他,才不是空谈。你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鲁莽。如今岂不是人财两空?”
“枯鱼之肆……”
“什么?”
枯鱼之肆,涸辙穷鳞。
是说,庄周看到一条鱼在一滩快要被晒干的积水里。鱼求他倒下一瓢水救它,庄周说,我正要南下吴越,到时候引长江之水来救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枯水。那条鱼说,现在只要一瓢水就可以救我的命,等你去引长江水,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王也何尝不知道那个道理,可纵然坐拥所有的山河湖海,他也都愿意去换那能救得到他的一瓢水,了无遗憾。
心宿看他不说话,觉得这波毒奶是把王也直接毒残了,陪着小心劝道:“你也别急,我这就去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告诉那小青龙,我看他也是有情有义的,绝对不会负你。”
“他本来也没负我呀。”王也却从那角落里晃悠晃悠站起来了。
这近百年的岁月,王也日日夜夜陪着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诸葛青低头时只看着他,抬头时也只想着他。都说这是凡心,那凡人又能有几个百岁之期,已经足够了。
他嘴里却挺飘地说道:“走吧……那就,去看看我那贱骨头。”
心月狐大喜,连蹦带跳地跑出去,替他开路清人。
王也则不急不慢地走到笼门边上,蹲下身,把地上那片闪闪发光的龙鳞小心地捡到手心里,握紧了。
——
后世有句话叫: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远比撞衫更可怕的事情本就比比皆是,撞上前任绝对算一件,同样的道理,撞上前任也不可怕,谁过得不好,谁尴尬。
所以,诸葛青现在就感觉尴尬到了极点,今日一见,王也依然风姿卓然,而他过得真是再惨也没有了,不仅是当牛做马地流放得比最重的犯人还要远,还与一头虎妖搞在一起,甚至王也不出面帮他照出来,他自己还不知道。
而王也既然知道那头白虎“欺负”过他,那其他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看破也不会说破罢了。
诸葛青真是恨不得能连夜上路,可王也还偏偏乐不思蜀地跟着他,在宝象国这小得可怜的御花园里花前月下,一圈一圈地逛,地上的草皮都快被他踩秃了。
尾宿星君从日间看来只个眉目英挺的散逸道人,倒也无甚出奇,就像白昼的星辰低调得看不见,可到了夜里,他那身深蓝道袍上隐隐一层浮光掠影,排出星图的暗纹,随着凡间时辰流动,与那繁星皓月交相辉映。
他仙身清轻上腾,脚下踩过的草尖都没压弯,却沾上他鞋底上点点滴滴露珠似的星辉,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遗落的神迹也皆不能长久,被凡间沉浊的风一吹就灭了。
诸葛青耳朵好,已经听见御花园里巡夜的宫人在交头接耳,“那神仙还真怪,怎么下凡来也不讲经宣道,也不普渡众生,陛下想求见也不理,一晚上净遛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