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命改变了我的看法,”上官金虹不疾不徐地道,声音既像在堂子里又像在堂外,“他说影子始终伴随着主人,只是没有光时到处都是阴影,影子被掩盖了起来,主人看不着,就以为影子不在了。其实影子一直在守护着他的主人。”
灰虫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并不怕,他有刀,能视物,“你休想吓唬我来拖延。”
上官金虹:“你认为我在拖延?”
灰虫:“当然。如果有别的活物在,我的蚊子定然会扑上去。”
上官金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也变得凌厉起来:“那你还不动手!”
突然,灰虫看到了一块石头。他本以为那是一块石头,因为不知何时出现在石桌旁,纹丝不动,可现在那块石头说话了:“你错了。”
灰虫看到石头露出了眼睛。死灰色的眼睛,和黑暗嵌在一起,不仔细难以分辨,但分辨出来你就要吓一跳,以为那是夜鬼的眼睛,毫无感情。“错了就得死!”
弯刀瞬间从灰虫腰侧拔出。
刀光点亮了黑暗。
荆无命还站着,灰虫已成了真正的死虫。
上官金虹真气轻震,盘旋的蚊蝇都化为齑粉。
灰虫错了,他以为他的蚊子能觉察活物,却不知荆无命浑身上下带的只有死气,尸体一样,能忍如磐石。
灰虫错了,他以为是他布置好来杀上官金虹,实则是上官金虹布置好来杀他。在他追踪到上官金虹前,上官金虹已经很了解他了,包括他要做什么、怎么做。荆无命离开,不过是一场戏,只为了引他奋力一击,轻敌现身而已。
灰虫错了,荆无命这个无名之辈的剑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得多,没有影子可以伤人,但这条影子却可以伤任何人,就算他看不见!
只是刚才黑暗里上官金虹说话时,谁也看不见荆无命表情有点变化。
原来他说的话,上官金虹记得清楚,这就足够了。
第二章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恐怕没有定论。
有定论的是,有些小孩天生热忱,内心就像一团火,随时要把自己烧尽,就像阿飞。
有些小孩天生缺乏感情,漠然得像一块冰。
在城边一隅的妓院里,一个算不得有什么感情的妓女生下一个缺乏感情的孩子,或者,帮工。
这个妓女和这个几岁的小帮工都是老板的财产。这个老板是他的生父,却不是他一个人的生父。这整间妓院的女人都是老板的,老板有这种癖好,她们不能生客人的孩子,怀上了就得打掉;可若是怀上了老板的,就非生下来不可。
通俗来讲,老板是个变态,很爱虐待他手下的妓女和帮工取乐,与其讲妓院是嫖客的天堂,不如讲是老板的天堂,因为关起大门,他可以把这里变为炼狱。
老板还喜欢看自己的小帮工们自相残杀,所以从他们很小开始,老板就要他们练武。
没人能反抗老板,老板就是这一方天地的神;没人能走出这方天地,因此这方天地就是整个世界。
小帮工的母亲从不照养他,用她最常讲的话说,如果不是他是老板的财产,她就会把他扔进护城河淹死。
何况他还有双灰色的眼睛。母亲很厌恶他,宁愿跟肥猪头一样的嫖客睡,也不要跟他一间屋子。
老板却欣赏他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可是小帮工太不喜欢说话,连老板问他话时也不搭腔。那天他差点被打死。
从血泊里抬起眼睛的时候,老板发现这个小孩的眼睛居然能让他感到心惊,因为眼珠里什么也没有,完全漠视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折磨也一样,对活不活下去这件事浑不在意。
“小子,你有种,但是你要记住只有活下去你的有种才有意义。”老板杵着铁棍说,他刚刚用铁棍在那小子背后刮出了几十条血痕。
可是孩子的眼睛毫无变化,没有波动,根本不明白意义是什么,根本不清楚有种的含义。老板突然觉得很无趣,便不管他了。
有另一个孩子,另一个头上裹着方巾的、另一个妓女生的小孩,却总是缠腻着他,把他当好朋友。
“我叫小芳,你可以叫我小方巾。”
“我给你带了吃的,别让他们看见了,是后厨房偷的鸭头、鸡翅膀。”
“你老不说话,莫不是哑巴?”
“你的眼睛真特别,真好看。”
小帮工不明白小方巾为什么总围着自己转,他从不回应,小方巾任然孜孜不倦。他们说这是朋友,但他没有朋友。
总之,他们从小一起生活,直到十岁。
妓院烧了起来,老板肚子上插着一把剑,在地上爬。老板要妓女和他陪葬,包括他母亲,已经被老板割断了喉咙。
他冷冷地站在老板面前,拿起另一把剑,割开了这个生父的喉咙。
然后被老板封塞的路凹陷了,横梁垮下来,小方巾推开他,自己被砸死了。
埋在地底一个被横梁支起来的空间里,还好有缝隙能钻进来。身边只有他,和小方巾的尸体。
他麻木地开始挖,用断剑的剑尖。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四天,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所以他开始吃肉,完整的骨架,腐烂的肉,陪伴他最久的人。
然后他又见到了阳光。阳光又有什么意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没法答,更不去想。烂人肉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他没有感觉;死里逃生的欣喜、满身污糟的疲惫,他全不存在。
走在野地里,他就用学的功夫杀饿狼,走在街上,他就去捡乞丐窝里的嗟食;活得下去,他就活,活不下去,他便死。一点也无所谓。
然后他遇着一个老乞丐,身上布料缝着一口大布袋,衣服其他地方破烂不堪,布袋却光洁得很。看起来疯疯癫癫摇摇晃晃,身体轻飘,可是却哗啦啦能从大口袋倒出十几把铁剑来,这人揣着这么多重铁却毫不费力。
“来来来小孩子,从这里面捡一把,我来教你。”老乞丐眯着眼睛打量男孩,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
“我……为什么要学。”男孩太久没说过话,嗓音有些沙哑,但干硬得比铁剑还冷。
老乞丐也不惊奇,不知从哪变出一盘菜:“你跟我学一天,我就给你一盘吃的。”
“我为什么要吃。”
“你为什么不吃?”
男孩低下头,的确没有理由,那便吃罢。
当他拿起剑,老乞丐更兴奋了:“你是左撇子?”
“不是。”
“哦,那你为何要用左手?”
“因为我的左手不够右手好!”
他的天分的确是令人吃惊的。一个月后,一只蜜蜂从他耳畔飞过,钝剑一闪,蜜蜂翅膀不见了,只剩身体在地上嗡动。
再过一个月,老乞丐叹气道:“我已没什么可再教你,够啦,够啦。”
“那我可以走了吗。”小男孩淡淡说。
“嘿嘿你这小娃娃,这话通常是由我说的。”老乞丐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语气却开心,摆摆手,把剩下几炳铁剑照济往布袋一装,就跟从不认识男孩一样,又摇摇晃晃走远了,感觉不过走了几步,人却远的再也追不上了,可见轻功之可怕。
夜暗了,只剩风,和木然站立的男孩。
迈步了,男孩走在街上,两旁低矮的光秃秃的树枝却突然顶上了烛火,灯烛下每棵树上不知何时都挂上形态各异的彩色纸鸢,煞是壮观。
前后有四个人形纸鸢脚不沾地地飘过来。
男孩恍若不觉地继续往前走,他走几步,纸鸢前后围着他也走几步。男孩在妓院里听五湖四海的人谈天,自然猜出这四人就是“飞鸢夺命四天王”,据说这些人杀人时总讲究一个美字,不仅环境美,死人身上看不见血迹伤痕,表情姿势也安详得很!
不挣扎便倒地,那杀人者得有多高的功夫。
男孩终于停下了脚步,没看这四人,倒像是欣赏起树上的纸鸢来。
其中一个燕子纸鸢传出惊雷般的嗓音,“这娃娃不看我们倒看树上,难道我们的纸鸢不是做的最好看的?”
“呸,”一个老虎纸鸢却发出最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愤愤,“追查了这么久,竟杀些那龟公生的杂碎,真无趣,杀鸡非用我们这宰牛刀!”
“嘿嘿,斩草除根,也是很有道理的。何况那些孩子都习过武,习武之人死在我们手上也不冤。”白鹤纸鸢顿了顿,“你们看,那些小子见了我们要么吓得哆嗦,要么一个劲求饶,这小子倒是不怕死似的,莫不是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