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绝不是。”
阿飞道:“刚才上官飞明明……”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上官飞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
这时阿飞猛然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了荆无命的问话: 你爱他吗?
阿飞抬头与李寻欢目光电光火石地一错。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都猜到了荆无命和上官金虹是什么关系。
所以他们呢,阿飞和李寻欢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飞心里很乱,头脑却有些清明起来,这个时候再想起林仙儿,他发现这执念竟有些松弛了,连心神都舒畅起来。
“那个叫孙小红的……是个好姑娘。”阿飞不知自己怎么冒出了这么一句,他有些别扭地刻意对视着李寻欢,好像这样显得他充满勇气,“我本来无权说什么……”
李寻欢眼中又充满了痛苦,咳嗽起来,是为了林诗音还是孙小红?阿飞不懂。
他抬手为李寻欢拍打着背,忽然想起自己为了林仙儿,就像个任性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而从没有回望自己带给李寻欢的痛楚。
忽然,他心底随着李寻欢的蹙眉也溢满了疼痛,就像为林仙儿而坠落深渊时一样,不停地下沉。
两个从不掩饰的人看着彼此,忽然又都笑了。“我没事,”李寻欢慢慢道,“你已……我不想见着你还为我费神。”
阿飞扶着李寻欢,艳阳一样倔强的少年,李寻欢想起初见他时,偏偏在风雪中,人也像冰雪般冷傲。阿飞故意板着脸道: “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一点夕阳映在他们面容上,两双同样有神的眼神透亮地照穿彼此,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明白了什么。
荆无命真的想毁灭这对倒影吗?如果真想,他为何替他们点破;他为何不杀阿飞,也并不想杀李寻欢?
路再长也会走到尽头。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屋子已经越来越近了,昏黄的夕阳照在褐瓦上,晕开家一般的柔情和温暖,召唤着归人,总是有骗人的错觉,好像住在这种小屋子里的,一定是天荒地老又细水长流的夫妻。
可是荆无命的心却越来越冷,原来这就是寒冷的感觉。
他还有机会回到这间屋子吗?五百四十一片瓦,每一片他都数得清清楚楚。
如果上官金虹要杀他,怎么办?难道他真会用右手剑和对方同归于尽?荆无命的嘴角勾勒出转瞬即逝的自嘲。
当上官金虹的龙凤环钉入他血管心脏,他的剑也不可能刺入上官金虹身体,或者说,他到底也不会拔剑。
他迈出了脚。
(原文: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上官金虹的身后。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呢?”
荆无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安慰。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腿断了也好,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老地方等候,吕凤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静静地站着,似在沉思,然后就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荆无命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着的侍党,走到阳光下。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脚步的韵律已变了。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没有回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还能有第二种结局吗?
有。更坏、更残忍、更惨烈。对方连一丝情绪也没有,一点生气也没有,好像自己在他生命里根本没有存在过。
荆无命终于知晓,就连他糟蹋了他自己,对方都不会有一丝痛楚。悲哀到碎落了黄叶只剩堆空壳,他都不知、不觉。
漫天纸鸢里那人游龙淡墨地走来,那年他十岁,那年他的人生看到了星光璀璨,然后被这璀璨星光亲手毁灭。星光的影子,只能是灰暗。
从他第一次遇见上官,已经三十一年零四个月。
从他能和上官同吃同住,当上官的影子,已经二十八年四个月零十三天。
从他将身体交付,真正成为上官的人,已经二十一年四个月十三天零九个时辰。
时间冻结在这个迎接日暮的时辰。日暮还会再有,朝阳还会再升,而他已彻彻底底死去。
(原文: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铜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他当然不知道,阿飞中了林仙儿的计谋,误会了李寻欢,跌跌撞撞跑到了上官金虹这里。
是什么缘由根本无所谓,因为荆无命看到了来人的步伐。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铜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湿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他已不知站了多久。暴雨下了一夜,双脚已陷入了湿泥。就算脚底是流沙,荆无命也会一动不动任由流沙将他吞没。
暴雨砂砾一样连绵不绝击打着,他早该晕倒,但是没有;他早应痛绝,但是没有。晕倒是什么,痛是什么,生是什么,死是什么,这全是这些年来上官金虹一一教给他的答案,又再一一剥夺的他的知觉。
他会流泪吗?
不流泪,只有流血!
坟土被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一点点刨出来,雨滚滚不停,苍白手上除了泥已经磨破出了血,它的主人长发湿透,凌乱地披散在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