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爱情的路上栽了个大跟头。除了哭,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
临时扩出来的休息室隔音一般,时有时无的低泣声断断续续持续近半个小时。喻文州靠在门后,心中五味陈杂。他很少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刻,亦万分后悔曾经亲手安排的糟糕开端。他们本可以拥有更美好的回忆,即便最后不能在一起,等多年后回想起来,仍能够带着一抹笑意。
然而,他真正带给黄少天的,除了从头到尾状似美好的假象,就只有亲手撕开伪装的疼痛。
即便知道那人并不能听到,他依旧对着空气敛眸道歉:“对不起,少天。”
他错得糊涂,十多年的卧底经验让他迷失本心。见过太多沉浸在欲望深壑中的人,习惯了揣摩人心,在黑暗里待得久了,便不再相信阳光是温暖的。曾几何时,他一字一句地阅读属于黄少天的档案,那么干净、那么美好,字里行间满是活泼少年的行迹。那是无数特情人员避之不及的扮演类型,闪耀如斯,是穿行于黑暗之中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或许,只是通读资料,他便对黄少天产生了区别于他人的情愫,如一粒种子在心田生根发芽,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成长为参天大树。
只怪自己太固执,始终不敢面对内心,才让一切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希望一觉醒来的少天能够恢复到从前那样的活泼,嬉笑怒骂亦是鲜活。那些强压着的哽咽声犹如一柄柄尖刀利刃,缓慢凌迟他的心脏。胸口像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恒温的室内风吹得他遍体生寒,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凝固,唯有心口的搏动是真实的。每跳一次,便痛一次。他是痛的,可细品之下,还有种诡异的满足。
是啊,这是他该受到的惩罚,那么越痛越好。
喻文州重重呼出一口气,智脑闪烁着调查传回的讯息。将繁杂思绪稍作整理,仔细分析起今日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
徐景熙的安全屋是退役前他亲自帮忙选的,一切流程十分隐秘,这几日来往进出也都非常注意,不存在被人跟踪的可能。
景熙并不知道机械臂出问题的事情,对于黄少天,他也仅仅知道是被无辜连累的维护员。作为特情处的退役人员,他有最基本的防范意识,据他说少天醒来后联系过两个人,父母电话没有接通,只有那位学长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会是他吗?
提前两月结束的假期对他没有什么影响,特情处副处长的权限让他能够调动全联邦绝大多数的机密内容,白鹇终于可以大刀阔斧搜集想要的资料。
吩咐白鹇对那位叫做“徐蓬”的金牌维护员进行深入调查,同时接通肖时钦的通讯,拜托他留意近两个月内军部不寻常的人事调动。
肖时钦在另一头控诉:“军部最近的每一个人事调动都很不寻常,干脆打包全部发给你。”
“重点留意我执行任务期间的调动。”
肖时钦没好气道:“知道了,还有别的吩咐吗?”
“还记得我问过你,除了宿舍和秘书处你在什么地方停留最多。”喻文州故意停顿一下,慢悠悠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肖时钦又气又笑,“行行行,看到老同学的份上,等我消息。”
毁掉安全屋的轨道车,连同车主在内连炸带烧,几乎没有留存有价值的证据。根据现场调查返回的情况来看,保守估计车内加装了不少于三个单位的液体炸弹。如果不是白鹇做日常监控时发现了那辆行踪诡异的轨道车,如果自己那通电话打得再晚一会,如果少天和景熙的动作慢了一步,在被扑灭的火场里用小铲子铲起的碎骨将会更多。一想到黄少天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便不受控制地冷汗直冒,心悸感如影随形,安静搭在桌边的机械手骤然加力,只听“咔嚓”一响,特殊加固过的办公桌被硬生生掰下一角!
碎木渣从指缝中漏下,喻文州悉心将所有可能的残渣收拾干净,以防扎伤房间内的另一个人。
尽管散落的木渣连皮肤的表皮层都不能刺破。
特战系的日常工作还需要他出场,悄无声息地拧开休息间的门,原本盖过头顶的被子因为憋气被扯下,哭过的眼尾晕着一抹红,呼吸声因为鼻塞而变得比平常更大。
喻文州站在床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为他拨开额前散开的碎发。黑色金属流光一闪而过,像一个讯号,令他猛然惊醒。
急速后退数步,仓皇离开。
而沉睡的人仿佛陷入一场不愉快的梦境,眼眸紧闭,嘴巴微张,像是在呼唤着一个名字。
—TBC—
第二十六章
这一觉睡得颇为不安。
充斥着谎言与炮火的梦境拽着人跌入黑暗的深渊,猛兽嘶吼着从身边狂奔而过,直直跃入硝烟后的橘红色火海。身体坠入冰凉的水中,光线被水面一分为二,随着缓缓下落变得越来越远。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却仿佛有无数双手拖着后退。四面八方的海水渐渐凝固,可活动的空间逐渐缩减,他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中的虫子,身体即将与石头成为一体。喊不出声,无法逃脱,绝望地伸长手臂,指尖痉挛地抽搐。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他撞上那层坚硬的外壳,脑袋发晕,过往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无数的人或哭或笑地向他伸出手。都是来救我的吗?那他呢,他来了没有?
他在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中努力分辨,即便希望几近湮灭,仍旧固执地期盼奇迹出现。
巨大茧壳猛地震动一下,无数细碎裂纹由外向内,蛛网般爬满视线可及的地方。震动越来越频繁,他趴在半透明的石壁上拼命向外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在仅存的亮光下现出不同于正常肤色的手臂。
茧壳破碎,海水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胸腔空气用尽,窒息感弥漫的下一秒,那个身影迅速靠近。坚硬而冰冷的手掌托起他的后脑,焦点来不及汇聚,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是像渡气的亲吻,还是如亲吻般的渡气,他分不清,也懒得分。他在唇舌追逐中抱着人向上游,那人似乎有一刹那的凝滞,像在抗拒离开这片海域。来不及睁眼,箍紧他腰身的手臂骤然加力。亲吻加剧,快速消耗被渡进来的空气。身体感受到的压力渐渐减弱,隔着薄薄的眼皮,他感受到了太阳的存在。
破水而出,他艰难分开相贴的双唇,深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喜悦漫上脸庞,将他救出的人温和地抱住他,嘴巴挨着耳廓,轻声道:“再见。”
海浪柔柔地拍打着身上,那人抹掉一滴顺着眼角滑下的水珠,身体逐渐透明。
他发狠地想要留住他。然而,手指刚刚碰到身体,人便消失了。突兀的,如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景,只留下一串又一串折射着阳光的泡沫。
空荡的房间响起一声叹息,黄少天用手臂遮住眼睛,自嘲地笑笑。
梦境足够深刻,他清晰地记得喻文州说出“再见”时的语气。无奈,眷恋,决然。
睡过一觉的身体酸痛明显,在他指挥发软的双腿迈出一步时,忽然意识到梦境最终的泡沫代表着什么。
小美人鱼离开王子举行婚礼的航船,在晨光熹微下跃入海中,化为一串串透明的泡沫。
小美人鱼不能离开大海,王子无法远离陆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无法强求。
“装了一只机械臂的小美人鱼?”黄少天试图回忆梦中喻文州的形象,显而易见的失败了。
哭过睡过,沸腾的情绪平息下来,发现两人已经走入一个死结。黄少天没脸要求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为了他抛弃自己的职责。选择走入同一个世界?他似乎没有小美人鱼那种在刀尖走路依旧笑容不变的勇气。况且,就像喻文州说的,即便他通过计划,成为其中一员,那些囿于条例无法说出口的事情仍旧是一个人的秘密。
扪心自问,如果强行在一起,他能接受喻文州的处处隐瞒,时时刻刻为他提心吊胆而又无能为力的生活吗?
他发现那一晚自己胡言乱语的可笑。怎能拿泽维尔老师类比,他又不会和老师过一辈子。
房间内安安静静,打开房门,外面的办公室同样空无一人。黄少天环顾一圈,发现了摆在沙发茶几上的保温餐盒,餐盒下还压着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