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就像在Mark面前被扒掉所有衣服和伪装。
他没了尊严,仿佛赤身裸体,毫无遮掩,甚至连胸膛都被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向Mark展露出所有的伤口。
Eduardo去抢夺Mark的手机,惊悸张惶,动作毫无章法,失态得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想要同归于尽。
Mark被他脸上的苍白和痛苦震慑住,手机很快被夺走。
Eduardo拿到了Mark的手机,点了两次都没能把视频点掉,他的表现就像一个从来没碰过电子产品的人,又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手指怎么都点不到暂停的按钮。
“我明白得太迟,心有不甘。”
……
Eduardo终于在视频快结束时按停了它。
他握着手机,慢慢抬起脸看向Mark。
Eduardo的脸上全是泪痕和冷汗,湿漉漉的就像当年帕罗奥图雨夜,愤而离开的巴西青年,充满悲伤。
“你真是个混蛋……”Eduardo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这么多年了,”他哽咽着指责:“你还是这么傲慢。”
泪水从他棕色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沿着脸颊滚落。
而Mark。
Mark看着他的泪水,多年压抑在心底的痛苦翻腾出惊涛骇浪,痛得锥心刺骨:
“我是,我的确是。”
他承认了这一点,然后伸手捧住Eduardo的脸颊。
“不要哭,Wardo,我回来了。”
【32】
Mark回来了。
在他知道了一切后,Eduardo以为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套房的露台玻璃门并不能很好地隔绝声音,Mark刚才在给Dustin打电话时太激动了,他尖锐的怒吼和崩溃的质问,透过暴雨和玻璃门,隐约传到Eduardo的耳中。
于是他知道Mark正在问Dustin的是什么事情。
那是Eduardo最不希望被Mark知道的一段岁月。
那时Eduardo结束毕业后的环球旅行,刚返回美国。他接到大哥Alex的电话。
Alex问他在纽约有没有什么计划,如果没有,要不要到Kawa资本工作。
Kawa资本是Alex的投资公司,总部在迈阿密,但一切金融都绕不开华尔街,Kawa资本在华尔街也有分部。
Alex对弟弟说,你要是能回迈阿密是最好的,但如果希望留在华尔街,也能来Kawa资本。
Eduardo拒绝了哥哥的邀请。
Eduardo的求职最开始并不顺利。
他以令人赞叹的优异成绩从哈佛毕业,投资眼光又那么精准,求职却竟然触了礁。
这是没道理的事情,但它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疲惫和挫败总是如影随影。
纽约和华尔街或许真的和Eduardo不对盘,就像当年他每天在地铁上耗十四小时,为Mark到处拉投资,却一无所获一样。他很少吃这样的苦头,每晚回到公寓,Eduardo累得浑身骨头都像是散架的。
后来有一天,Eduardo面试完了后,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听见面试官的闲聊。
“可惜了,那孩子挺优秀的。”年轻些的那个说。
“没办法的事情。”另一个年长的感叹:“我们投资的主要方向是新兴的互联网,最近还拟定要增加对Facebook的投资,录用他会惹恼Mark Zuckerberg。他换个方向或许会比较好。”
“那索性就当没看到他的简历,为什么还要把他叫过来。”
“你不想见见那场官司的主角是怎样的人?”
“Mark Zuckerberg也太赶尽杀绝。”
“毕竟分走了六个亿。”
那天是Eduardo这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有很长一段时间,Eduardo都恨不得没有进入过那个洗手间,也恨不得彻底忘记他听见的所有东西。
但是不行,他做不到这点。
他越是想忘记,就越记得清晰。
甚至是两个面试官闲谈时洗手的水声,还有烘手机的嗡嗡声,都深深根植在Eduardo的脑海中。
多少个夜里,他在那处幽暗狭窄的隔间中醒来。
他靠在隔间的门上,用手捂着眼睛,脑子里是他们签下和解协议后,Mark转身离开时那个疏远冷淡的眼神。
那时还未曾对那个眼神有什么清晰的感知和概念,直到一年半后,在他人的口里,后知后觉地明白一切。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静,简直平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Eduardo站在那里,他想:啊,Mark,他确实是恨我。
甚至到了连旁人提及我名字都会惹恼他的地步。
那天Eduardo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里喝了整整一晚的酒,喝得醉晕在沙发上,半夜又难受得爬起来,蹒跚着到洗手间大吐特吐。
Eduardo的酒量很好,少有喝得这么狼狈的时候。
哈佛时唯一一回,是投资协会的联谊,尺度非常大,Eduardo是主席跑不掉,被灌了很多酒,出来的时候,已经醉得魂都没了一半。
他本来该回艾略特,但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醉鬼都不可理喻,他忽然就觉得要给Mark送点吃的了。
于是Eduardo到便利店买了三明治,还没忘记顺手拿一瓶红牛,拎着袋子摇摇晃晃到了柯克兰。
H33那晚只有Mark,他一开门就托住快要一头栽倒的Eduardo。
Eduardo依稀记得Mark皱着眉问自己,你喝成这样还来H33做什么?
他趴在Mark身上,傻里傻气地吃吃笑着说,我给你送吃的来啊。
那晚他也是在H33的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上换了Mark一套干净的帽衫。他霸占了Mark的床,而Mark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墙壁的挂钟秒针滴答、滴答、滴答地走动,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再睁眼的时候,那几句话又言犹在耳,声声回荡:
——“Mark Zuckerberg也太赶尽杀绝。”
——“毕竟分走了六个亿。”
次日酒醒后,Eduardo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最后给大哥Alex打电话,说自己愿意去Kawa资本。
Alex没有问他什么别的,立刻给了他入职的日期。
Eduardo是骄傲的。
Mark的事情,他不甘心。Mark把他驱逐了,还想他彻底远离,但他偏不,他要把华尔街当起点,重新站起来。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失败者,谁都不能让他变成失败者。
Kawa资本大部分的投资都在医疗保健领域,脱离了互联网,没了Mark这块拦路巨石,Eduardo的工作顺利很多。
他憋着一口气,没日没夜的工作,很快促成了Alex好几桩重要的投资,Kawa资本的规模迅速扩大。
但这样的做法是不行的,Eduardo做这些不像是为了事业,倒像为了证明些什么。
他几乎是透支了自己能透支的一切,半年后终于拖垮了身体。
幸好那天晚上他正在跟助理用电话沟通工作,助理Carrie听他说到一半,忽然电话那边一声倒地的闷响,彻底没了动静。
她叫了Eduardo好几声都没回应,顿时吓坏了,立刻打车到Eduardo的家里。
Eduardo那次是重感冒加过劳引发的心源性疾病,多亏Carrie及时把他送进了医院,才没有真的出大事。
Eduardo在医院醒来后,看到父亲Roberto正坐在病房的沙发上闭目养神。
因为Mark,Eduardo和父亲闹得很僵已经三年了。先有他为了Facebook辞去雷曼兄弟的实习,后有那场广为人知的诉讼,轰轰烈烈地进行,然后又以低调和解结束。整个过程Roberto没有联系过Eduardo。
Eduardo曾一度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失望透顶,甚至都懒得理自己了。
可是他被送进医院急救,睁眼就看见了父亲——Roberto连夜从迈阿密飞到了纽约。
“PaPai……”他用葡萄牙语喊Roberto,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Roberto听见声音,从小憩中醒来,然后走到Eduardo身边,坐在床沿上,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最小的孩子的头发。
最后还是当父亲的先心软了。
“Dudu,回家吧。”Roberto说:“你母亲很挂念,也很担心你。”
【33】
因为这次的意外,Alex被父母狠狠地削了一顿。
Alex非常委屈,只好去削一顿Eduardo。
他在迈阿密,Eduardo在纽约,每次问及状况,弟弟一概都回“很好很好”。是很好,投资做得非常好,人却直接进了急救。
但是Alex始终是大哥,看着Eduardo躺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乖乖地听骂,顿时想起几年前Eduardo在Key largo的潜水意外,Alex还没生完气,潮水一样的难过就先涌上心头淹没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