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uardo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天啊,现在什么时候了?”
“我们约好的九点。”Arvin说。
“Jesus Christ……”Eduardo懊恼地说,“抱歉,我睡过了……”
“哦,当然没关系,”Arvin笑着说,“我在酒店楼下等你。”
“抱歉,我半小时后下来。”Eduardo郁闷地保证。
他挂掉电话慢慢坐起来,在因为困倦带来的低沉而抱着被子发了半分钟的呆后,终于想起睡在床上的另一个人。
昨晚的事顿时涌进脑海。
“Jesus……”,Eduardo颤抖着将脸埋进手心里。
事实上,Mark当年的那枚戒指已经被Eduardo放进了抽屉深处有两三年了。他远在新加坡,早有了新生活,很少想起Mark。
直到最近半年Mark又出现在Eduardo的生活里,用短信和邮件的形式。
可能因为如此,事情过去那么久,他昨晚才又做了那样的梦;更没想到的是会吵醒Mark,让他看到以前那个不成熟的、软弱的自己——
那是Eduardo的股份被Mark稀释后,最不希望被他看到的一面。
哦不……
昨晚后,Mark会怎么看他?这么多年依然毫无长进,软弱、不理智、情绪化的一个人?
天啊,Eduardo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哪怕他和Mark早就连朋友都不是了,但Eduardo依然不希望自己在Mark的认知里,保持着那样一个形象。
他摇了摇头,心想这可真是失败者竭尽全力,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的尊严。
可笑极了。
但时至今日,他是什么样的人,对Mark来说并不重要;而在Mark的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对Eduardo来说,也不重要了。
难道不是吗?
前几年,Mrs Lee在心理咨询时说:“Eduardo,你的问题在于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
Eduardo看着她,目光没有一点的闪躲。他否定:“不,我没有。我已经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了。”
那位年长的女性注视着他,目光如此温柔,以至于直接穿透了Eduardo这些年坚硬的铠甲。
“这难道不就是你希望给公众的印象吗?”Mrs Lee反问。
Chris请Mrs Lee接Eduardo的案子,是为了解决他的信任构建障碍,但是她发现更严重的问题在Eduardo的自我认知障碍。
她很容易就能找到根源,毕竟这是一桩非常经典的商业投资案例。
这个年轻人长期在潜意识中体验着伤痛、压抑与极度自我怀疑,他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更优秀与更成功,以回应、反击那些将他定义为“失败的Facebook联合创始人”、“失败的投资者”角色的社会期望(social expectation)。
但当一个人关注别人怎么看自己,甚至到了没有自己的程度,他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Mrs Lee看着这个年轻的亿万富翁,哪怕是一次私密的心理咨询,他依然穿着高定西装,从头发到领带一丝不苟,他的每一个细节,都传达出他是个非常成功的年轻人。
但正是通过端庄的仪表以及笔挺的坐姿,Mrs Lee几乎能直达Eduardo心底压抑的痛苦和深刻的孤独。
那次心理咨询是Eduardo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他还记得结束后,Mrs Lee送他到办公室门口,忽然叫住他:“Eduardo。”
Eduardo回过头。
Mrs Lee说:“古希腊有句箴言,Know Thyself——认识你自己。从现在起,我会忘记我看过的关于你的所有资料。下次请穿上你觉得最舒适的衣服来见我,然后试着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什么样的人,OK?”
“好的。”Eduardo记得自己这么回答。
【14】
Eduardo叹了口气,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已经足够成熟且熟练地做好这件事了。
然后Eduardo回过头,看到Mark躺在旁边睡得“正熟”,这意味着他刚刚的纠结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Eduardo松了口气。
他探身过去拍拍Mark的肩膀。
“Mark。”
Mark装作刚睡醒,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Eduardo。
“Mark,”Eduardo低声温和地问他,“我得准备出门了。你需要继续睡吗?如果你想,可以留到任何时候,只要离开时直接把门卡交给前台就好了。”
Mark打了个哈欠,摇摇头,“不,我跟你出门。”
“哦,好吧。”Eduardo心里不乐意了一下,他现在不太想面对Mark。
当然,Eduardo良好的家教没让他把这些表现出来。
“Mark,大概我们的速度要快点,”Eduardo走进洗手间,“Arvin已经在楼下了。”
Mark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卷毛,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让他等着。”
二十五分钟后,Eduardo和Mark终于离开房间了。
Eduardo向来都很守时,偶尔的迟到令他有点焦虑。刚才在房间里,他的动作几乎称得上风驰电挚。
走进电梯后,他一直抬头盯着上面不断跳动的数字,结果电梯才下了两层就停住了,客房服务员推着盥洗车走进来,按了15层的按钮。
Eduardo甚至孩子气地扁了扁嘴。
Mark被他赴约的急切弄得心里止不住的烦躁,等服务生从15层出去后,他皱了皱眉,提醒他:“Wardo,还没到30分钟。”
Eduardo强调说:“那可是迟到的30分钟。Arvin一直在下面等我。”
“他等不了可以走,我能陪你逛逛博洛尼亚。”Mark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Mark?”Eduardo不满地拔高声音,“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把时间当一回事。”
话一出口,Eduardo就有点后悔了,他脸色难看,立刻不再说话了。
Mark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愣了。
以前柯克兰H33的门前有一块小白板,那是Eduardo买了挂上去的,因为在两个人约好的时间,他十次里有六次逮不到Mark。
于是有一天,Eduardo买了块小白板挂到门上,生气地对Mark宣布:“以后你迟到超过十五分钟,我就在上面留言,然后直接走掉。”
Dustin在宿舍里听见了,笑得在床上直打滚,说:“Wardo,你真是太有礼貌了,别人都是直接走掉了,只有你还想着要留言说一声。”
Mark听了差点就拔他的击剑去捅Dustin。
可话虽这么说,但Eduardo一次都没有真的这么干。
他依然还是在H33门前等Mark。
那块白板也没被浪费,Eduardo等他无聊时,经常在上面涂鸦打发时间。有时候是画小人,有时候是写点骂Mark的话,或者几句葡萄牙语(Mark猜那也是抱怨自己的)。
作为H33里唯一情商正常的人,Chris经常回来就问Mark:“你是不是跟Edu约好又迟到了?”
Mark看着电脑心不在焉:“没有。”
Chris指了指外面。“骗谁?Edu又在门上的白板上写you asshole了。一看就知道你又让Edu等。你就不能别这么混蛋吗,也就Edu受得了你,换我,一分钟都不等你。”
Mark不耐烦:“你?我也不会跟你约。”
Chris听了更生气了:“你就是看着Edu好欺负,专门坑他是吧?!”
Mark也火了,硬邦邦甩一句:“他愿意。”
Eduardo在等他,他总是等他。
Mark最后一次回柯克兰楼时,那块白板还在。上面是上学期Eduardo留的言。
“E.S 9!you asshole”
Mark记得这是Eduardo最后一次等自己时抱怨着写下的。那是他和Eduardo约了九点,却在机房呆了一整晚而忘记这事,直到他灵机一现,想到要给Facebook添加情感状态时,才跑回柯克兰。Eduardo在H33门前等他,等得都快睡着了。
那时候Eduardo在白板上埋怨他是“asshole”,见到他却关心地问:“Mark,你昨晚有睡觉吗?”
Eduardo的东西在诉讼刚开始时,就已经通过Billy拿回来了,他不想要的东西,Billy也全部帮他扔掉了。
唯独留下这块写着“you asshole”的白板,一直挂在H33门上很久。
Mark猜Billy是故意的。
他是在替Eduardo骂Mark是混蛋,但那块白板,却总让Mark有种错觉,好像Eduardo还在等着他。
在办完休学手续的那天,Mark收拾东西离开哈佛,把白板拆下来也带走了。
后来有一年搬家,家政工在给Mark收拾东西时翻出那块白板,不小心抹掉了上面的字,Mark当场大发脾气,把那个可怜的中年女人赶走了。
现在Eduardo既不会抱怨Mark是asshole,也不会等Mark。
昨天在博洛尼亚大学,Mark结束演讲被学生绊住十来分钟,转眼Eduardo就离开了,助理Felix奉Mark的命令,一直寸步不离Eduardo,就这样,都没能留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