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
他们把Loki安置在大厦里。Loki不要他,所以他只在Loki睡着的时候溜进去看看他。他总是睡着的,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Thor有很多机会静静地看他。他有两百多年没这么仔细地看Loki了——眼前的弟弟和他记忆里的弟弟,已经无法完全重合了。他高了,瘦了,受了很多伤。可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好像他的皮囊是缝合出来的,而内里蕴藏的银色光芒,就从针脚里朦胧地透了出来。
“Loki,”Thor问,“我该怎么办?”
Loki没有回答。医生说他已经很多天没有醒来了。也许他不会再醒了。
不知怎的,Thor好像能听见Loki的心声:要是下雨就好了……阿斯加德的雨……我在雨里,就不会痛了……
Thor站起身,跑进餐厅,大声宣布:“我知道了!我要找一颗星星!”他那兴奋劲儿像个孩子似的,“我要把它造成新的阿斯加德!”
新阿斯加德造好了,可是医生们说Loki不能回去,因为“他现在不能颠簸。”
一批又一批的阿斯加德人登上飞船,回到了他们初次谋面,却又是久别重逢的故乡。故乡的温暖和美丽一如既往,太阳高悬在半空,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力和光芒。阿斯加德人踏上陌生而熟悉的热土,纷纷落下眼泪。真奇怪,他们欢欣鼓舞地期盼了那么久,可来到这里,第一感觉不是如释重负的快慰,而是一种凝滞的、缓缓发作出来的悲伤。他们站在失而复得的景致面前,为那些终究还是无法失而复得的部分哭泣。他们彼此扶持着,父母抱着孩子,爱人紧握双手,兄弟并肩而立;也有些人,他们在不久前的死亡中失去了至亲挚爱,于是只能双手捧着一个个小小的匣子,里面装着镌刻姓名的石块。这一个个小而寒酸的坟冢,是无可奈何的哀思。新的阿斯加德自然可以和旧的阿斯加德无限相像。可对有些人来说,没有故人的地方,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故乡。
Thor独自站在所有人面前。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他带着他们朝前走去。
多么晴朗而美丽的一天。
他没有建造金宫,也没有铸造王座。一旦他知道了父亲宫殿里的金子是怎么来的,就不再热衷于金碧辉煌的表象了。一切都在变,他想,诸神的辉煌时代已经经结束,中庭人早已不需要国王和神。阿斯加德人也不再需要壮丽的金宫或璀璨的壁画——他们需要的是生生不息的春雨,和欣欣向荣的新生。
只有他和Loki的卧室还保留着,就在原来偏殿的位置上。Loki房顶上的绿宝石星空仍然存在,那颗宝石是Thor亲自扛回来的。它不像原来那么大,那么亮,但他尽力了。在他窗外,就是花园。阿斯加德的花园里曾经开满了奇珍异草,可它们都随着末日烈焰灰飞烟灭了。Thor从中庭带来了一种鲜红的花朵,它的名字叫玫瑰,据说在中庭,这是代表爱情的花儿。
Thor走到花园,惊讶地发现玫瑰竟然开得这么大、这么多。它们在阳光下热热闹闹地开放着,随着长风浩浩荡荡地翻出花园,一路势如破竹地蔓延到了后山上。新阿斯加德的水土仿佛无力抵抗这种美丽的入侵,就连肃穆神圣的神殿四周,都被玫瑰包围了。这样热烈的红色,争着抢着,如狼似虎地生长,竟然伸出了藤蔓一样的枝桠,顺着神殿的柱子七手八脚地攀旋而上——爱情之花在神殿之巅肆无忌惮、耀武扬威地释放着芬芳,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他想起Loki。Loki是最苍白的一个人,可最热烈的花竟然也像他。
不止是玫瑰。若有若无的暖风,只闻其声的山涧,天上的云卷云舒,都有点像他。就连他看到这颗星球的第一面,它那冰封的、哭泣的样子,也像他。
像他的一切都在,唯有他不在。
Thor走到神殿门前。他抬起手,摘下一朵玫瑰。在这里,它是没有刺的,只有美。
可在那被掐灭的花枝上,竟然立刻就不服输地冒出了一朵硕大的花骨朵儿;风一吹,它就骤然展开,像泼洒开的一团血花。Thor惊讶地又摘下它,它复又开放,倔强得简直可爱。
他踏入神殿。神殿里点着烛火,把空荡荡的四面墙映得白而恍惚。
神殿可以重建,可是诸神之相却已经不复存在。那是诸神死后留在世间的形象,被英灵殿里不灭的英魂点燃,为神域的前途作出喜怒哀乐的预兆。诸神黄昏之后,他们去了哪里?命运的预言告诉他们,诸神黄昏之后,所有的神都会一起消失;已经死去的神,会失去诸神之相;还活着的神,则会全部死去。神域依然会受到庇护,只是王座上不会再有万能全知的神坐镇。
命运的预言从不落空。Thor站在空荡荡的神殿里,仍旧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忽然,他发现面前的墙壁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形,好像有一个遥远的身影,正从雾里向他走近。他不自觉地走到墙壁面前,那隐约的形象就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他自己。
他身披战斗铠甲,身后的红色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他仿佛镜像一样出现在Thor面前。在他头顶,闪烁着出现了象征着光明的太阳;在他的身后,逐渐浮现出代表阿斯加德的山川大海;他两只手微微合拢,像保护着一团微弱的烛火一样,保护着掌心里那一颗小小的、发光的星球——那是崭新的阿斯加德。
Thor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神相。他的神相也看着他,神情肃穆而悲伤。
“你为什么会出现?”他问自己。
神相无言;他垂下眼睛,看着掌心那颗星球。星球兀自转动,流光溢彩。
只有死去的神才会拥有神相,可他明明还活着,他的心脏还——
他抬起颤抖的手,摁在胸膛上。胸膛里的心脏怦然跳跃了最后一下,随后静静地安息了。
他死了。
——当最后一个阿斯加德人的双脚踏上新星的土地,最后一个神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为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询问自己的神相。像一个凡人,颤抖着祈求神明。
Thor瞎了一只眼,可神相却双目俱全。他仍旧是垂着眼帘,不看他。
在那一瞬间,Thor恍然大悟——死亡是他最后的一次恍然大悟。
他抬起头,环视着这曾经漫天飞舞着诸神之相的神殿;烛火带来影影幢幢的光影,他仿佛看到那早已消失在虚空之中的诸神之相,都在明灭间重新现身了。他好像看见了自己——两百多年前的,年轻而满怀希望的自己,第一次走入了神殿之中;他抬起头看着诸神之相,只见森冷的雾气弥漫在壁画之中,缓缓流动。诸神的眼珠,也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而动。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胆怯——在诸神面前,他只不过是个胡闹的小孩子,不可能不胆怯。
“父亲?”Thor糊涂了——他不是应该见到“死亡”吗?可这分明是神殿之内,哪里是死亡?他茫然地走向他的父亲,“答案已经出来了吗?我是什么神?”
他的父亲没有回答他。他的金枪在地上用力一拄,迸发出金石之声。
这是让他跪下的意思。他跪下了,满怀希望地问道,“都结束了吗,父亲?”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在空旷的神殿里反复回响,像是每句话都戴着镣铐,每一句判决,就都拖着哗啦啦的回声。
“Thor,Odin之子,”万神之父宣告,“你将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神。你是最强大,也最弱小的神;你是最长寿,也最短命的神;你是最仁慈,也最残忍的神。”
年轻的Thor Odinson糊涂了。他跪着仰望自己的父亲,脸上还是那种傻傻的迷茫——只有没有受过苦的少年人才有这种神情。他那么年轻,那么快乐,那么急不可耐——他想要转身奔出神殿,去给Loki一个吻。他还没来得及去爱,也没有真正受过伤。他跪在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一副镣铐就要戴到他身上了,着镣铐让他不能再爱。
“为什么?”他问——这时候,他想到的仍然是Loki,“我为什么是最后一个神?Loki呢?”
他的父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诸神的判决借由父亲之口,告知儿子,“你是守护神。”
Thor愣了愣。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雷神或者战神,但是诸神的判决,自有深意,他愿意欣然接受——唯一的问题是,“我是什么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