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寡人下的令。”身后响起同儿寒入骨髓的声音,我的愤怒和绝望一并燃烧起来,只有鲜血可以平复。我撤剑欲刺,却被村夫用两指捏住了剑梢,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抽不出来。
“夫人莫急,颛将军并未得手。”村夫道。
我好似劫后余生,双手不住地颤抖,终于松开了剑把,无力地颓坐在地上。果儿将我扶起来,搀着我坐下。
“主上,”那村夫又道:“山人粗鄙,承蒙主上不弃,请我出仕。我既已经答应为主上谋士,便不能看着主上糊涂。颛将军行刺一事,我自作主张,拦了下来。”
“为何?”
“主上,如今的鲁国,再经不起打了。齐侯是您舅舅,总还不至于是对您出兵吧?”
“舅舅?”同儿冷笑一声:“齐侯没有子嗣,兄终弟及,不管谁即位,都是我舅舅!可他却是杀我君父的那一个!”
村夫笑道:“您那几个舅舅都不是省油的灯。二舅舅身边一个管夷吾,三舅舅身边一个鲍叔牙,东山老虎,西山老虎,哪个不吃人?您可想清楚了,现如今,就只有一个山头的老虎还不吃人。” 村夫斜睨我一眼,继续对同儿道:“有些道理主上应该清楚,想必也不用山人明说。”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颤抖的身子,再次起身,往门外去。
“母亲。”同儿又唤。
我停下步子,并未回头。等不到下文,我只说:“我先回去了,等你想好,再和我说吧。”
那些所谓有识之士,发表起他们的高论来甚至不用避讳我,女子,即使尊贵如我,对他们来说,也只是纵横的工具。我的父亲利用我,我的丈夫利用我,现在轮到我的儿子,甚至,我开始心甘情愿沦为帮凶。
我昂着头走出同儿的宫,依旧步履从容,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更不愿丢掉一个公主的体面。现在,我要回去了,让他们慢慢讨论利弊得失吧,只有那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人,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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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的时候,诸儿正坐在案前翻书,原来他根本就没有醉,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儿子的刺客不来了?”他头也没抬。
“今日太晚了,他明天应该会亲自来。……向你提亲。”
“提什么亲?”
“娶姜离做他的君夫人。”
“开什么玩笑?”诸儿摔了简,道:“阿离才多大?”
“只要同儿能娶姜离,等个十几年又有何妨?你我不都等过来了吗?”我倔犟地说道:“我就偏要把这两个人凑成一对,难道我的儿子还配不上你的女儿吗?”
“桃华,”诸儿看着我,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我们的孩子会代替我们幸福……可是……”
“不管是什么原因,于公于私他们都应该在一起!”我打断他,“我们的孩子不应该在一起吗?谁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发兵侵占我儿子的土地!”
“桃华,这是你的又一个愿望吗?”诸儿看着我叹气,“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只有诸儿对我是没有任何条件的,我又何苦凶他,我安静下来,承诺道:“阿离是你的女儿,我会待她如己出,不会让她受委屈。你把她交给我,也可以放心。”
……
翌日,这门各取所需的婚事终于被我促成。可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害怕,我的一厢情愿,终究会带来更大的不幸。
第31章 厮守
同儿离开禚地以后,诸儿又在我的行宫小住了几日。我见他每每看着我失神,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替他把话说破:“你要回去了?”
“嗯。”
我轻叹,“这次又是哪里啊?”
“卫国。”
我一惊,“卫国实力不容小觑,你灭纪不久,恐……”
诸儿轻抚额头,“我既要出兵,自是有必胜的把握。只是……”
只是如今的卫国国君姬黔牟是周天子的女婿,本来姬朔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可半夏再嫁,他就失去了复国的立场。若诸儿以此借口出兵,遭人指点还是其次,只怕周天子会联合诸侯,声罪致讨。
我皱起了眉头,却被诸儿的手指轻轻推开,他轻松地笑笑,“你不要担心了,不管怎样,这场仗都是逃不过的,是我欠半夏的,终归要还她。我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按在我头上的罪名早就数不过来了,也不怕再多一条。”
我收起她摊开的掌心,心疼道:“诸儿,你谁也不欠。当年父亲有十足的理由对齐国出兵,可他没有,现在,也轮不到你来偿还。……只是,纪国已灭,国土全数收归齐国,郑鲁都已向你臣服。姬朔是你外甥,又靠你复国,重登王位以后,势必也臣服于你。周天子当年嫁女给郑国姬子亹,如今又嫁女给姬黔牟,就是要承认他们的王位,防你借复国之名,控制郑卫两国。他对齐国忌惮已久,又怎会放任你一路坐大。这可不是你多背个恶名的事情,你要伐卫,周天子势必出兵,若他号令天下诸侯都来讨伐你,你……”
我突然想到,当年诸儿娶王姬,原来是为了利用这门亲事去牵制周室,才好插手郑国内乱。想来,他也料到了今日,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要得天下,势必从逆臣做起,早做晚做也没有什么差别。”他轻笑,带着几分无奈,“桃华,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等待。我总想给你最好的,可你最想要的,我却不能给你。”
名份还是名声?我早就不以为意了。
诸儿要伐卫,为半夏?为我?还是为他身上流着姜家雄霸天下的血液?我开始迷惑,但我知道,面对这样的男人,即便赴汤蹈火,也只有成全。
“诸儿,带我一起去吧。”我恳请。
诸儿一愣,“我是去打仗,怎么能让你跟着?”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需要额外的照顾。”
“行军作战,你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罪?你在禚地乖乖等我回来。”诸儿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我抚过他眼角细碎的皱纹,“诸儿,我也不再年轻了,你当我还能等你多少个三年?”我轻笑,“我身后的名声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若称霸天下,我就用我的余生陪你看江山一统;你若失败,肯定难逃恶名遗世,千秋万载,那冷冰冰的竹帛之上如果没有我的名字和你作伴,该多寂寞?”我伏上他的胸膛,“诸儿,从今往后,无论成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被诸儿揉进身体,“好,我们再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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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避人耳目,我只身一人随诸儿回了齐国。果儿央了我半天,我也没有松口,只说:“你和苏平离别已久,回曲阜过几天团圆日子吧。”我要随军出征,非同儿戏,不愿带着她冒险。但这话,不能同她说。
回到临淄以后,除了上朝,诸儿都将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若有人来书房议事,我就躲在屏风之后,侧耳聆听。以前只知道缠着诸儿,他的强干,是我曾经忽略的一面。每每一番高谈雄辩之后,朝臣散尽,诸儿都要绕过屏风来推醒我,我屏息静听,几乎要忘记喘气。
一日,大夫雍禀直闯诸儿书房,我躲避不及,他看见我,略有吃惊。诸儿大喝一声:“我叫你出城办事,你来这里作甚!”
我忙躲到屏风之后,雍禀伏跪在地,禀道:“主上,下官该死!误了事。”
诸儿拍案而起,“这么大的事,你误了?”
“下官在城里遇见公孙,我因事急,将车赶到公孙前头,冒犯了公孙。他一路追赶下官,将下官的车堵在城门口。任我费尽口舌,公孙也不肯让路。下官自知此事重大,误了主上的事,下官万死!” 雍禀一记响头,磕得不轻。
“你先起来,此事寡人自有决断。”诸儿对门外侍卫大喝:“去把姜无止那厮捆来!”
不久,姜无止五花大绑被人押来。诸儿大怒,“寡人遵照先君遗旨,待你不薄,你几次三番行为失检,我都睁一眼闭一眼放你过去。如今,你误我大事,我又怎能饶你!”
“大哥,是雍禀他越矩在先,我又不知道是重要的事……”姜无止还要强辩,见诸儿提剑过去,吓掉了魂,“大哥,主上……你……不能杀我……主上,我知道错了……我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