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他中了毒,必须依靠她的血才能活下去,他们更加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
从此以后,他们将形影不离,他再也不会像那只逃走的兔子一样离开她。
她得到了病态的满足。
不知有多少个日光充足的晌午,她坐在落花飞逐的秋千上,漫不经心地询问站在秋千架下的玉面少年,“阿泽,你爱我吗?”
少年不再犹豫迟疑,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爱。”
她并不恼火,只是眯着眼睛冲他微笑,看片片落花沾如何沾染他的花青色衣袍,看他的眼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的浓黑暗影。
她自享受着她以为的岁月静好。
她仍不懂爱是什么,也没在林轩的教引下学会因果循环,但她逐渐开始觉得,只要萧白泽在她身边,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爱这种东西要不要也无所谓了。
然,大抵上天看不过她的所作所为,是以,它以亡国作为代价,让她将过去十几载的荒唐一次性全部偿还清。
她即将及笄的前几日,北地叛徒突然起兵造反,呼延瞬率领的叛军势如破竹,不过短短几日便攻进了皇城。
世人不知,让呼延瞬不顾后世骂名兴兵造反的,不是她拥有绝世之容的母妃,而是她那位被称作女战神的靖尧姑姑。
靖尧姑姑的兵马被外敌困在石月坡,无法增援皇城,乾朝余下的兵马大都在季家人的掌控下,季家的家主不发话,他们亦无法增援皇城。
坊间的传闻没错,周朝之所以覆灭,和季家家主季封关系密切,他伙同季骋通敌卖国,按兵不发,甚至偷偷打开大门放叛军进皇城,就连父皇身边的贴身太监华晟,也是他们的人。
存世三百年的周朝从此改名换姓,季家的声势更加壮大,已然无法撼动。
叛军们打入皇宫那日,天阴沉沉的,连日的晴好过后,便该是阴天了。
她身着内廷司才做好的及笄礼服,平端着手臂从皇宫这头走到那头,已记不清碰到多少仓皇出逃的宫女太监。他们急于求生,不再向她这位走到穷途末路的长公主问安,撞到她也不跪地求饶,俨然把她当做了透明人。
如霜急急忙忙找到她,迭声催促她道:“昭阳,我会想办法拖住父亲和姑母,你快些逃走,不要耽搁时间!”
她不慌不忙地缓步前行,眼神坚定道:“如霜,你不用这样做,我要去找父皇和母妃。他们若是死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如霜哭着对她道:“你还有白泽。”
她垂眸怅然道:“他给不了我爱。”顿一顿,又道:“他恨死我了,怎么还会爱我呢。”
是的,她知道萧白泽是恨她的,虽然他从未说过。
她是救了他,可同样的,也是她重新将他拉入无边的深渊里。
只因为她自私的想要他永远不离开,所以她逼迫他吞下毒药,将他圈禁在繁光宫偏殿,把他视作自己饲养的宠物。
他自然要恨她。
如霜催促她,让她快些离开,“贵妃交代我一定要助你逃走,昭阳,你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我现在去找父亲和姑母。”
她没有再拒绝如霜的好意,乌云在天际迅速游走,她在一片混乱中冲如霜笑得格外甜美,“如霜。你真好。”
她提起蓬松的裙摆,向着繁光宫所在的方向快速奔跑,一路未曾停下。
跑回繁光宫后,她随手找一把刀子割破自己的手指,使劲挤压伤口,让血流得更快,给萧白泽留了小半碗血。
推开偏殿的大门,她把装有鲜血的碗递给萧白泽,笑意盈盈道:“呐,从今天开始你便自由了,天涯海角随便你去,不用委屈自己在宫里陪伴我这个自私鬼。碗里的血够你用一段时日的,出宫后,你往南方去找卖药给我的江湖游医,他手里肯定还有解药。你装得委屈些,多说些好话,别像现在这样子,一天到晚阴不阴阳不阳的,他应当肯赐解药给你。”
目光从那半碗鲜红的血水上掠过,萧白泽蹙眉问她,“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外头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叛军们离这里应该不远了,她贪婪地盯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熟记他的音容笑貌,稍许,她掏出袖笼里的刀子,在他的左右脚心各刺一下。
他疼得闷哼两声。
忍住眼泪,她最后任性一把,抱住他颤抖的身子道:“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会儿叛军进来,你和他们说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为了防止你逃走,我甚至还刺伤了你的双脚。你告诉他们,你很讨厌我,也讨厌周皇,更讨厌腐朽的周朝,你……你学着变通些,拣投其所好的话说。”
说罢,她松开双手,强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最后看他一眼,起身向外走。
她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紧盯在后背上,烫得她眼眶发热,走不动路,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时,萧白泽倏然出声唤她,“昭阳!”
她抽抽鼻子,转身朝他微笑道:“你怎么不叫我长公主了?”
双足皆被刺伤,萧白泽应该没有办法站立,他却忍着刀割的痛苦站起身,盛了漫天浩瀚星河的双眸里水泽弥漫,雾气重重。
近乎乞求的、他深深凝视她道:“别去,求你。”
他踩着脚下的两团鲜血道:“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因这句话,她收起呼之欲出的眼泪,再度绽放璀璨笑容,“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好好活着,谁不喜欢泡在富贵池子里呢?”她笑着对箫白泽道。
推开门,她深吸一口气,收敛笑意,面带决绝之色走向父皇和母妃所在的绮月台,“可我是周朝的长公主,而今国破,我不应当苟活——我自有我的骄傲。”
她没有再回头看那位郎艳独绝的少年,层层乌云覆盖在头顶,天像是要塌了似的,她踩着坚实的步伐,向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死亡之路迈进。
身后的视线始终没有消失,她却不敢、也不想回头了。
要死之人不可以留恋人世间的任何事物。
周历三百零一年,存世三百年的周朝国灭,她和父皇母妃一起从绮月台跳下,以仅剩的尊严殉国。
她的父亲、周朝的皇帝,那个因专宠一人而落下昏庸罪名的君主,在最后关头以自己的肉身为铺垫,救下了他的女儿,使她没被摔成肉泥,还留有一口气。
再往后的事情她便记不清楚了,记忆应该是在从绮月台跳下之后丢失的,从现在知晓的一些事情看来,清远改名为林清远,带着她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难怪她们家有那么多皇宫里的物件,敢情他们本就是宫里的人。
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林桑青回忆完她荒唐而放纵的前半生,一颗心被愧疚、惋惜、自责、伤感等情绪塞满,眼泪模糊了视线,使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造化这东西,真是神奇。
它不单神奇,还十分残酷,钟爱于将众生放在手心把玩,非到众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才肯收手。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床上的青年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她起身擦擦眼泪,松开一直握着的手,准备再取一些血喂他。
手上的力气刚消失,她突然感觉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回握她,一下,又一下,虽然力道轻,却很明显。
她努力睁开被眼泪晕染的双眸,正撞进青年漆黑带笑的眼睛里,他道:“抱歉。”
她当即破涕为笑。
坐回到床边,她亦用力回握他,“好端端的,你说抱歉做甚?”
他平躺在床榻上,嘴唇上稍沾有些血渍,是方才她喂给他的血,“抱歉,”他舔舔嘴唇,眼神诚恳道:“你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
该有多善良,才会在被伤害得千疮百孔之后,还能说出这种话。
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汹涌流淌,林桑青眨眨湿润的眼睛,态度诚恳坦诚道:“该说抱歉的是我啊,阿泽,你所遭受的痛苦全是我带来的,这一句抱歉应当由我来说。”
箫白泽的手冰凉刺骨,消瘦一如往年,她将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推心置腹道:“我从前总是会埋怨自己命不好,抱怨上天不公,给我找了个那样刻薄无情的娘。但现在我明白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所定数。就像是种花,先栽下种子,花儿才能长出来,有因,才会有果。我在周萍那里遭遇的委屈苛待,其实是在偿还身为昭阳长公主时欠下的债,没什么可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