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你了。”
他的视线仍是平直,余光却紧锁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见她一时半刻也不歇下来,便心疼地开了口:“小竹,你也歇息一会儿。先前不是同你说了吗,有些事,不用你亲自来做的。”
“公子,无妨。”
她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让刈楚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下一刻,他竟直接掀开了被子,跳下床,准确无误地抓了她正欲擦拭花瓶的手。
口吻异常坚定:“午睡。”
“我、我没事的……”
“睡、觉。”
这一次,他一字一字出了声,见着她还在反抗,少年抿了抿唇。
下一刻,姜娆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猛地打横抱起,脚下一空,她已惊呼出声:
“公子——”
扑通一下,她立马陷入了一张松软的床榻之中。
而那人正站在床边,眉间蹙意仍不改,两眼平直,似是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
“公子?”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你睡觉。”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这样命令她。
见着她似乎还想反抗,少年一下子沉下脸来,姜娆见着,眼前之人向床边靠近了半步,挑着眉,声音微哑,言语轻佻:
“是你自己好好睡觉,还是陪我睡觉,选一个。”
“我……”她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己睡。”
她乖巧的模样让他不禁勾了勾唇角,紧接着,他轻车熟路地为她放下乳白色的床帘,隔着一层纱,她又听到了他温和的声音:“那便在这里好好午睡,一会儿我叫你起床。”
“……好,”她舔了舔发涩的嘴唇,愣愣地吐出一个字来,片刻后,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便望着他的身影,问,“公子不睡吗?”
“怎么,想让我陪着你?”那人并未回头,双手摸索着,往桌案旁走去。
“呃,不想。”姜娆连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鼻息。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叮铃桄榔的声响传来,她连忙起身,一把掀开床帘:“公子怎么了?”
“舒神香呢?”刈楚仍是背对着她,问道。
姜娆这才看清,原来他是在摸索着桌案上的东西。于是她便松了松攥在床帘上的力道,稳下了心神,轻缓出声:
“在书桌旁从下往上数第二个小屉里。公子,可要我帮你。”
“不用。”他的声音清润。
她瞧着,男人弯下腰,两手又是一阵摸索,终于抽开了倒数第二个小屉。须臾,他从里面掏出几个小香包,分别放到鼻下嗅了嗅,又挑出一包来,将小金屉合上了。
没一阵儿,他终于摸索到了香炉旁,就在她即将站起身帮他之际,却看着男人将香炉盖打开,手中的香料尽数倒了下去。
一半倒入了香炉内,一半撒在了香炉外。
她在床上瞧着,只觉得一颗心揪疼得发紧,却是一言不发地将被子又盖好了,侧过头去,看着站在香炉边的男人,愣愣地出了神。
恍然间,对方也朝她转过头来,虽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她却因方才偷看他那一下而红了脸。
心里头,竟然有一丝庆幸,还好刈楚看不见她望着他发呆的样子,要不然真的是丢死人了。
她越想越羞,被子也被她从下巴提到了鼻息之处,到了最后,只余下一条缝儿出来,恰巧没能挡了她的眼。
少年已在床边缓缓坐下,撑着头,隔着一层床纱,正阖着眼,浅浅地休憩。
有日光温柔地落在他的睫毛上,投出了他眼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少年安静地闭着眼,薄唇微抿着,唇边还带了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瞬间,有清风入廊,吹动了他鬓角的发。等风歇时,他身后的乌发又乖顺地贴在了他单薄的里衣之上,一动不动。
安静得仿若不曾存在过一般。
姜娆忍不住又向少年凑近了些,恰巧看见他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不知他是否梦到了什么,刈楚的唇角弯了弯,右颊处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安静,乖顺又干净。
他一直都是这般,澄澈的少年。
第46章
屋内的舒神香终于起了效,姜娆瞧着眼前的少年,没一阵儿,便觉得神思舒缓,浑身上下仿若窜动着一层薄薄的暖意,十分的惬意与舒适。
雾霭悄绕,日光微晃。
眼皮越来越沉,她方一阖眼,脑海中却立马浮现刈楚的样子。他一手撑着头,安静地阖着眼,眉宇之间,尽是一片温柔的色彩。
阿楚……
她的神思愈发游离,须臾,便沉入了轻柔的梦乡。
却不料,在她熟睡之际,一直安静坐于床前的男子突然睁开眼,他望着床榻上呼吸均匀的少女,目光缓缓。
片刻后,他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看着案上的一排书卷,眉头轻皱。
要从哪里入手呢?
抬手抽出一卷大魏编年史,放在案上缓缓摊开,少年俯下身,目光紧缩着每一处文字记载,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大魏元年八月,楚贵妃产下八皇子,取名为“勉竹”。
——大魏元年十月,娴美人产下九皇子,取名为“景兰”。
……
——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下十五皇子,取名为“睿荷”。
——大魏三年腊月,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鼠疫?
刈楚收起了指尖,眼中闪烁着些许晦涩的光。
这所谓的“染疾而亡”,染的究竟是鼠疫,还是……
往后再翻,书籍记载的重点便倾向于大魏与小楚国的交战记录。他欲合上书卷,却在一瞬间,指尖若有若无地滑过一处文字,让他停下了目光。
刈,断也。又,杀也。
收割、杀戮之意。
眸光一沉,他将视线移到了卷首,这一卷所讲的大概是大魏铁骑收复的疆土,其中既有先前被小楚国占据的疆土,又有新占领的敌军的疆土。
刈,楚。
收复小楚国所占的疆土。
杀敌兵,护河山。
少年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转眼间,又将缓缓书卷放下,薄唇轻抿。
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心中突然涌上一层无法言喻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十分汹涌澎湃的,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还记得,曾经在倚君阁时,夏蝉曾问过他的姓名,那是他想,这个名字定然是他父母取的。毕竟如若是人贩子随口一取,只会取“易”或者“义”这般稍为简单的字,断不会用“刈”这个字的。
一直以来,这个名字,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片柔软,只因这两个字,是他父母所赐,也只有循着这两个字,他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
可——
脑海中又闪现出方才在大魏编年史上看到的一句话,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下十五皇子,取名为“睿荷”。
睿荷,宋睿荷。
刈楚。
少年敏锐地眯了眸,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偏差?或是说,他是谢云辞仅凭一块胎记而寻错的人?
不可能。
即便他生在平常百姓家,也断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小孩起“刈楚”二字为名的。
野心太大,杀气太重。
指向太明显。
况且,他的年龄,正与十五皇子的年纪对上,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如若他是十五皇子宋睿荷,那么刈楚又是谁?
心中疑惑不止,引得他皱紧了眉头,只觉事情大有蹊跷,却不知道这蹊跷究竟生在何处。
正在思量时,床上的人突然侧了侧身,让刈楚连忙将书卷收起来,不过片刻,便将那卷大魏编年史放回了原处。
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他悄悄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顺势将手肘撑起,歪着头,默默地瞧着正背对着自己的少女。
原本平静的眸光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刈楚将袖子压平了,也缓缓阖上了眼,嗅着淡淡的舒神香气,只觉得这一刻,着实是美妙极了。
就这样守着她,大脑放空,什么也不用想。
不用想他母妃到底因何而死,不用想他为何流落宫外,亦不用想“刈楚”与“宋睿荷”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如在倚君阁,一如在萱草苑。只要她唤一声“阿楚”,下一刻,便永远会有一个少年在她身侧,用着干净且羞赧的声音,低低地回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