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批阅到最后一份奏折,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起来。
那是一本参辽王世子的奏折。
奏折上说辽王世子荒淫无度、蛮横无道,入京以来不仅在青楼夜夜笙歌,还强闯太玄阁,抢走国师的字画。如此无良世子,还请皇帝陛下狠狠地处罚他。
皇帝把这本奏折放在一旁,唤来自己的贴身太监,让他带一份礼,代辽王世子给国师致歉。
太监走后,大明天子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他这个侄儿纨绔,他很开心。
萧靖越纨绔,他便越开心。
侄儿的纨绔之举,是装给他这个皇帝看的,他知道。
不过天下百姓不知道,王公大臣们,多数也不知道。
他们以为辽王世子萧靖是真的纨绔。
这就够了。
大明天子萧邦处理完奏折,遥望北方。
他心腹大患辽王,在那里。
萧阳卓尔不群,手下兵强马壮,其藩地又紧邻京州。自他登基以来,便没有一日睡舒坦过,无时不刻不在担心萧阳造反。
尽管他知道,由于某些原因,辽王不会反他。
可他还是害怕啊。
萧邦做梦都想杀死萧阳,可辽王名声极好,以至于他这个皇帝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能够除掉他。
好在萧阳现已年过半百,寿元无多。
他萧邦比萧阳年轻,他可以忍,忍到辽王老死,届时将无人能威胁到他的皇位。
皇帝可以容忍一个出众的萧阳,因为他已经年老。
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出色的萧靖,因为他还年轻。
这一点辽王也知晓,是以他的儿子便成为了一个纨绔。
萧靖越是纨绔,便离龙椅越远。
他愈是纨绔,萧邦就愈是安心。
纨绔是装出来的无所谓,因为面具戴久了,便难以取下来。
萧靖日后若想“改邪归正”得到天下人的认可,难。
眼下辽王世子已不足为虑,萧邦最想杀的人,又重新变为了萧阳。
昨夜一宿没睡,今儿批阅了一桌子奏折,又想了些糟心事,皇帝有些头昏脑涨。
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父皇啊父皇,你真真将权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哪怕是死去二十余年,你的两个儿子也未能脱离你的掌控……”
时间回到二十一年前……
乾元十七年,皇帝病重,濒临死亡。
此时太子未立,群臣联名上书,请求天子赶快把储君之位定下来。
就在上书的第二天,宫中就传出了立太子的消息。
太子自古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庸。
萧阳风华绝代,文武双全,又是嫡长子。
谁都以为,未来的皇位会是大皇子的。
萧邦从未想过要争太子之位,其他几位皇子也都没有想过。
他们,都不敢想,因为大皇子太过出类拔萃。
可东宫的归属,却让所有人惊诧万分。
二皇子萧邦,竟被立为太子!
几乎所有朝臣都觉得皇帝陛下疯了!
弃奔逸绝尘的嫡长子于不顾,立一个平庸无奇的庶子为未来国君,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请皇帝另立储君的奏折如雪花一般的飞入宫中。
乾元天子并未理会,执意要立自己的二儿子为太子。
皇帝的威严不可侵犯,他意已决,群臣也无可奈何。
是以萧邦将为太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后来,萧邦入宫,询问自己的父皇为何立他为储君。
皇帝萧漠只说了一句当时的萧邦无法理解的话:“为了大明。”
萧漠是一个了不起的君主,他登基时的大明正处于一个内忧外患的阶段。
年少意气风发的他,想让暮气沉沉的大明重新绽放出活力。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乾元天子将制衡之术运用到了极致。
凭借此术,他将权利从奸佞权臣手中夺了过来,并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皇权在他这里达到了本朝的巅峰。
萧漠整顿朝纲,平衡着各个能臣手中的权利,让他们为自己效命,全心全意投入到大明的建设之中。
内忧就此解决。
大明的国力蒸蒸日上。
他又扶持北方游牧民族乌恒,助长它的野心,挑拨其与柔然的关系,使之与柔然对立。
柔然有乌恒制衡着,自然不能毫无顾忌地进攻大明,辽地以北的柔然骑兵也被柔然抽走不少,用以对付乌恒。
外患暂时得到了缓解。
大明底子太薄,尽管他励精图治,却仍是没有将其发展成一个强国。
他将要死去,想要大明成为举世无敌的雄国的这一愿望,只能当作遗愿,由自己的后辈来完成。
那么未来皇位的归属,就变得尤为重要。
大皇子萧阳志大才高,若他担任国君,则必定是位明君,是一位比他萧漠更优秀的皇帝。
只是萧漠了解这个儿子,素有雄心壮志,锐气极盛,想当一名雄主,名垂青史。
想要功垂竹帛,光是做明君是不够的,还需开疆辟土才可。
萧阳绝对会倾国之力征战北方,想方设法也要将其纳入大明的版图。
但说句不客气的话,北方的土地是游牧民族的沃土,可对他们农耕文明来说,就是一鸡肋,哪怕将其征服下来,也对大明毫无益处。
汉世宗打得匈奴丢盔弃甲又如何?
大汉国力变得更强了吗?
没有。
汉朝反而因为他的穷兵黩武,国库变得空虚,四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萧阳万一学世宗,大明的处境只会更糟糕。
夺得北地并不能让大明强盛,大明反而会由于出兵频繁,国力锐减。
要是再下一任国君昏庸无能,大明就得玩完。
让萧阳当太子,他不放心。
二皇子萧邦秉承中庸之道,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萧邦当皇帝,大明并不会比在他萧漠手里强盛多少。
三皇子四皇子则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把大明交给他们,无异于自毁长城。
萧漠苦思冥想了一日,终于思索出了一个自以为的万全之策……
第九章
萧漠将萧邦立为太子后的第三天,又封四皇子萧海为青王,就藩青州;封三皇子萧代为南王,就藩南州;封大皇子萧阳为辽王,就藩辽宁路,并授镇北大将军,总领辽地军政大权。
本就不明所以的萧邦得知这一消息后更是惊愕失色。
既然有意让毫不出色的他担任国君,那不是应该将在朝中根基深厚的萧阳的羽翼彻底剪除,或是直接找个由头除掉这位大皇子吗?为何反倒把紧邻京州的辽宁路赐给萧阳,还给予他大明最精锐的兵马。
不仅放虎归山,还为虎添翼。
这摆明就是想要萧阳造反!
须知他萧邦在朝中毫无根基,而萧阳却和接近半数的朝臣交好,如若他造反,朝臣必定一呼百应,届时战局绝对会是一边倒的局面。
他萧邦,会成为本朝最短命的皇帝。
萧邦不明白,父皇到底想干什么。
倘使要萧阳坐龙椅,立他为太子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父皇是想补偿他的嫡长子?
萧邦立即将这一想法摒弃,他的父皇,视亲情无物的萧漠,根本不可能生出这等幼稚的念头。
皇帝究竟想做什么,萧邦不知,也不敢猜,更不敢反抗。
只能听天由命。
乾元十七年九月初一,众藩王离京就藩,王妃们被大明天子留下,替各藩王为他守孝三年。
九月初五,皇宫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皇后与众嫔妃同时自缢而死。
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何自缢,但谁都知道,此事绝对和皇帝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在这个节骨眼,谁敢说皇帝的不是?朝臣们皆噤若寒蝉,默不作声。
九月八日,乾元帝驾崩,举国缟素。
然后,太子萧邦坐上了他从前不敢奢望的龙椅。
在那张高高的龙椅上,萧邦俯视着跪拜在金銮殿的群臣,眉头紧蹙。
身为一国之君的他,非但毫无君临天下的喜悦,其心情反倒是无比沉重。
因为此时,他终于明白其父皇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是那句萧邦曾经无法理解的话――为了大明。
乾元帝的确想让他当皇帝,给萧阳那般大的权利,是为逼他当一个明君。
萧阳是极注重名节的一个人,如若当朝天子是一位贤主,爱惜羽毛的他并不会反叛。可要是当朝皇帝是一位庸主昏君,萧阳造起反来可就名正言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