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默默听着,都记在心里。现在是宣明三年春,满城飞絮弄得人鼻子痒痒。而宣明四年,是被所有人铭记的一年。大敌压境,战事吃紧,一时间人心惶惶的。
应家捐了些家当,茶余饭后谈些打仗的消息。在月末时,他们搬去了京城,应如是挺开心,毕竟她终于可以见到萧青山了。听闻他屡立战功,正要回京面圣。
直接扑上去呢,好像又不够矜持,不如相望无言来得有意境。碰巧街上贴了新兵招募的帖子,前阵子唐家能骑会射的二小姐还立过战功,自己也不如跟着去打仗好了。能够与他并肩而立,一展雄心壮志,岂不美哉?
短短两日,她幻想了无数种重逢的情景,终于迎来见他的那天。
玄甲军考核严格,新兵都由将领亲自挑选,搞得跟现代面试似的。前面的小哥都顺利过关,应如是觉得自己也能沾沾喜气,完全没把考核放在心上。她跟着军务长往练兵场走,远远就看见几个挺拔的背影。他们在练兵场边儿上坐成一排,而练兵场中只有一个前来应征的新兵。
应如是进场时,习惯性观察起这几个将领来。从左到右第三个竟是女儿身,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家二小姐唐雯了。再隔壁便是萧青山。大半年没见,他眉眼越发深邃,文雅气被冷漠冲淡得找不到痕迹,皮肤也黝黑了些,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这是个男人,不是一招一式教她剑法的大男孩。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目光定在地面上,连唐雯和他说话都没有理睬。
唐雯于是看向场内,惊讶道:“是个女孩儿?”
“看来又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和你一样啊,阿雯。”旁边浓眉大眼的张统领接着附和,“我们也就不多说废话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看姑娘这样,武功应该相当不错,不如……”
“她不行。”
应如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燃尽的香落在草皮上,闪过点点星火。这边,方才走神的老大已经回过神来,目光如炬:“我说了,其他人都可以,她绝对不行。”萧青山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这次大家都听清楚了。
“为什么不行?”应如是眨眨眼睛,反驳说。
他头都没抬,却咄咄逼人:“天寒地冻并无貂衣你受得了?日夜兼程三百里你扛得下来?粮草短缺几日吃不上饭你饿不死?军中条件艰苦,不需要娇生惯养的小姐。你走吧,下一个。”
应如是平生没什么优点,就是脸皮厚,也没打算妥协:“唐二小姐也是同样出身,不照样跟着队伍吃苦,怎么就断言我吃不了这个苦呢?连正儿八经的考核都不经过就判我死刑,未免也有些草率了吧?”
“是啊,不如让我和应姑娘比试一场,也算是让她得个明白答案。”唐雯插话,她怎会不知道这姑娘的心思,不就是钟情于萧青山,自然不能留。不过萧青山今日跟吃了火炮似的,不似平日稳重模样,也有些奇怪,自己给个台阶下,处理得挺妥当。
她正准备起身拿剑,却快不过身侧的人。刚刚还平静的训练场,顷刻间黄沙纷飞。两道身影交织在沙粒之间,竟出奇相似。萧青山自己手把手教地,怎会不知对方破绽。他下了狠手,不过两招之内,应如是一败涂地,剑也飞出去老远。
萧青山仅用剑鞘反手一击,她膝盖剧痛难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应如是额上冷汗直冒,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有什么凉幽幽的东西抵在自己脖子上,她低头去看,承影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剑锋不偏不倚对准她的脖颈要害。
他手上青筋暴起,声色俱厉道:“看到没有?要上战场,你还不配。”
应如是好像突然被那双眼睛里的腥红吓到了,死死咬着嘴唇,好半会儿没有说话。膝盖少说也是肿了,周围皆是陌生人,要么奚落要么可怜的看着这边。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觉得有点儿冷,还很丢脸。
半晌,萧青山扔了手中的剑,像方才碰了什么污秽之物般深皱着眉。他回到原本的位置站定,冲旁边的小兵使了个眼色:“找个大夫来。”
应如是低头跪着,余光里承影在空中转了几转,落在脏兮兮的尘埃里不动了。一直到有人强制性把她拉起来,大夫给她包扎伤口,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往前送了送脖子,剑刃割破皮肉了。
新兵征聘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太阳还是挂在半空中。
直到刚才那应姑娘被送走了,唐雯还没缓过劲来。她一直以为,萧青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之前在军中也对自己多有照拂,连比武时也故意让着她。今日不知怎地,竟对女孩子下这么重的手。若换做自己,怕是半招都抵挡不过。
此事自然是有后续的。
应如是年纪轻轻,皮肉伤很快痊愈,连点儿疤都没留。但她觉得自己伤心了,心口就跟被捅了个洞似的漏风,于是她把玉佩用石头砸了个稀巴烂,拿布包成一团,然后跑到萧将军府的围墙外面,对着萧青山的窗户使劲一扔。结果刚动手就后悔了,又是翻墙又是把钓鱼竿伸进去钩布包,然而世上哪有后悔药。她痛心疾首,却怎么也没法把玉佩给弄回来,急得在萧府外面大哭了一场。
财物一个没少,地上还多了碎玉,萧府上下没人知道那窗户上拳头大小的洞是哪里来的。
自闭的日子格外漫长。一日十二个时辰,应如是睡七个时辰,七天长了五六斤膘。是日,她正在趴在榻上看宫闱野史,丫鬟忽然跌跌撞撞冲进来,差点儿把门槛踹了个缺口。
“大事不得了了!小姐!”
床榻上的女子打了个呵欠:“天塌了?”
“不不不……是!”翠丫语无伦次地凑过来,“我刚才去药铺买枸杞,碰见阿晓了。阿晓,就是从萧大公子小时候开始侍奉他的那个婢女,小姐有印象吗?”
应如是啪得合上书,示意她说下去。
“小姐不是一直想像唐家二小姐一样去军中嘛,前些阵子新兵征聘的结果公布了,姑娘家有好几户。只是……”翠丫咽了咽口水,不敢大声说话,“只是阿晓说,原本小姐您是榜上有名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萧大公子去殿前跪了一天一夜,硬是把您的名字除掉了……”
刚刚清醒的小姐顿了顿,又重新躺了回去:“哦,还有别的事情吗?”
翠丫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道:“还有,萧大公子和唐家的二小姐要成亲了,说是办了喜宴不久,两人要一起出征。现在这事儿火候大得很,大家都在议论。”
唐雯么?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她什么小姐脾气,又通情达理又吃苦耐劳的,简直就是自己的反义词,这不也挺好。应如是垂下眼睫,她说不上来心中作何滋味,那句“关我什么事?请柬上有我名字?”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真是人事易分,原本庭院里笑着说“我让你一只手,若你赢了便去吃烤乳鸽”的少年,一晃眼儿就不属于她了。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拽了很多年不愿意放的风筝,之前连手指都磨起血泡了还不执拗着放手,现在那风筝终于要远走高飞了似的。
第16章 【15】
萧府门口挂上大红的喜绸,明艳艳的看得人眼眶酸疼。送亲的时候万人空巷,老百姓挤破脑袋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佳人,能得了骠骑将军的青睐。
当日,萧家大公子鲜衣怒马,一身剪裁得当的衣裳,更显出他高挑拔萃来。踏雪白驹始终伴在喜轿左右,唐雯将手稳稳交至他手中,怎么看都是喜庆的一天。
他们拜了天地,又向宾客敬酒谢礼。萧青山自是挡去所有酒令,虽然他素不喜喝酒,酒量却千杯不倒,在年轻一辈里很是出名。在敬到一位富有书卷气息的公子时,他忽然呛了酒,强压着气,引起胸口剧烈的起伏。
“骠骑大将军年少有为,恭喜大婚。在下与如是便献上这夜明珠一对,祝两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如是?能让他失态至此的,果然还只有她。说祝词的公子身边,还有位花容月貌的小姐,流苏勾在玲珑的身段儿上,美得不可方物,全然没有训练场上的狼狈模样。
前些阵子,应如是本在百无聊赖斗着蛐蛐,却被爹爹叫去嘱咐道:“明日萧少将军的喜宴,你便和王中郎将的公子一块儿去吧。”话已经这样明白,她于是乖巧地点点头,开始着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