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孟铎如玉瓷般的面容微微松动,道:“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带先生入宫。”她抛出稚气的话,声音虽轻,字字真诚:“有我在先生身边,无人能伤先生。”
“宫里皆是内侍与宫女,你如何藏得住我?”
“我自有打算。”令窈笑脸盈盈,“先生信我便是。”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宫门而入,羽林军停在宫门处,目送马车而去。马车飒飒往前,在后宫畅行无阻,最终停在秀凰殿前。
令窈领着宫人入殿,身后四个宫人中,一人身形略长,戴着令窈的帷帽,披着令窈的纱衣。
一进殿,令窈禀退左右,留下个子最高的那个宫人伺候左右。
待其他人消失,令窈兴奋地拉住孟铎往里而去:“先生,你瞧,这就是我住的宫殿。”
孟铎摘掉帷帽,褪掉纱衣。
令窈见状,忙地将纱衣拣起,重新替他披上,将他带到铜镜前坐下:“先生,这阵子你就住在我这里吧。”
她双手叉腰,眼睛亮晶晶,盯着他的眼神泛起异样光彩。
孟铎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令窈:“我殿里没有内侍只有宫女,所以先生只能做宫女打扮,既要做戏就要做全套,我现在就替先生梳妆。”
孟铎身形一僵,语气无奈:“敢情你早就打定主意,让我日夜扮作宫女?”
令窈笑得开心:“先生是美人,男装女装皆宜。”
“不要。”
令窈已经上手,摘了他的玉冠,柔顺的青丝披在他肩后,他冷冷清清地坐在那,她一时看呆了眼。
她情不自禁低下去,捋他的乌发,勾一缕绕在指尖玩弄,“我藏了先生,也称得上是藏娇了。”
孟铎重重叹一口气,认命般地闭上眼:“随你罢,快些弄。”
令窈取下自己鬓间的绿玉翠金发簪,替他挽髻,笑意狡黠,肆无忌惮:“先生真听话。”
是夜,秀凰殿的宫灯蜡烛早早熄灭。
皇帝才刚到殿门口,就被宫人请出来:“陛下,郡主歇下了。”
皇帝吃惊,这个时辰就歇下了?
平素总要闹着让他来哄睡才肯歇下,今儿个怎么变了性子?
皇帝疑惑,问:“今日白日里,有发生什么让郡主不悦的事吗?”
宫人道:“郡主并没有提起,只说白日里游湖晒太阳晒得累了,想早些安寝。”
皇帝又问了些起居衣食的事,得知令窈晚膳吃得比平日多,大概是心情好才吃得多,遂不再多问,移步别处。
殿门后,令窈赤着脚,蹑手蹑脚往回走,帘后孟铎站在黑暗中,她摸黑朝他而去:“先生,你放心睡下,舅舅已经离开。”
孟铎站在原地没有动,“你舅舅待你,好得很。”
令窈笑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舅舅。”
月光洒进殿内,她摸索着捞住他的手,仰头望得他那张白玉般的脸眉头紧蹙,似是为一事沉思。
“先生。”
孟铎回过神:“嗯?”
她牵着他往榻边而去:“该睡觉了。”
孟铎一怔,止住她:“我睡地上。”
她明亮水灵的眼睛眨了眨,天真的笑容纯如白纸:“为何要睡地上?鬓鸦不在,你就是我的陪寝宫女,自然得陪着我一起入睡。”
孟铎薄唇抿成一条线:“阿窈,男女大防。”
“原来是担心这个。”令窈勾住他腰间绸带,兀自往前:“我不会对先生做什么的,舅舅尚未让人教我男女之事,即便我有心要做,也不知从何下手。”
孟铎停住脚步:“阿窈。”
“说句玩笑话而已,先生莫要生气。”令窈收起笑意,正经严肃:“先生是正人君子,若是我连先生都信不过,又有何人可信?”
孟铎愣了愣,面色更加复杂。
走到床边,他这才发现榻边还有一小竹床,竹床紧挨着她的大榻,是守夜宫人所用,并非同床共寝。
孟铎吁口气,脱鞋躺上去。
才刚躺好,身后衣料窸窣,有谁从大榻上滚落下来。
少女贴着他背,说:“先生,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孟铎呼吸一乱,故作镇静:“说什么?”
“你为何来汴梁?山阳哪去了?”
第106章
孟铎随意找了个理由遮过去:“我来汴梁, 是为赴友人之约。”
“先生之前说的要事, 就是赴旁人之约?既是来汴梁赴约,为何不与我同行。”
孟铎默声。
令窈忍住“分明是撒谎”这句话, 即使他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面上神情, 也能想象此刻他眉眼冷肃的样子。
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喜欢麻烦事, 更不喜欢向人解释什么。
令窈又问:“那山阳呢?”
“逃避追捕的时候,我们分开走的。”孟铎停顿, 说:“我不准他使用武力,他现在应该被困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青倌院。”
令窈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 捶榻大笑,笑得脸都酸都停不下来。
青倌院,说的好听是戏楼,实际就是专供汴梁贵妇人挑选面首的地方。
山阳入了青倌院,以他那副无辜纯真的傻小子模样, 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山阳打扮起来,也是位俊美少年, 若是青倌院的老鸨慧眼识人,说不定山阳还能成为汴梁贵妇人们的新欢。
“先生你也忒坏了,怎能将他丢进那种地方藏身?”
孟铎:“当时无计可施, 恰好有人买奴隶, 我就将他丢进奴隶队伍了。”
令窈笑够了, 才问:“现在怎么办?难道先生想让他一直待在青倌院里吗?以他的性子,即使先生吩咐他不准动手,若真有人看上他,要他待客,他定会杀人。”
“我何尝不知道。”孟铎声音平静如水,道:“所以要赶在他杀人之前,将他赎出来。”
“谁去赎?”
“原本我打算自己去赎。”
“现在呢?”令窈贴近,故意问:“先生是不是想让别人去赎?”
“你。”
其实不用他开口,她也会去赎,虽然平时山阳与她不对付,但是他待她还算不错,辛辛苦苦被她欺负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可她就是想让孟铎急一急,又或者,看他是否会着急——“先生,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去赎山阳。”
“我求你。”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是例行公事,语气里毫无纠结,更无关心与着急。
令窈啧声,贴得更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便出宫赎他。”
夜色深沉,朦胧的月光隔在帘后,静默的黑暗中,令窈浅浅的呼吸声灼热吹过孟铎脖颈。
她的手抵上他的背,指尖顺着他发丝一下下抚着,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她像幼崽一般,从身后靠着他。
“还要说话吗?”孟铎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
可他这副清风朗月的做派越是拒人千里之外,越是勾得人想要靠近。
令窈悄悄将额头靠上他的背:“不了,我困了,要睡了。”
在她看来,这种亲昵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他是她师父,她对他有所眷恋是情理之中。
她许久未见着他,深宫寂寥,忽然拣到个故人,自然要让他陪她。
她岂会不知男女大防,美色动人,即便是郑嘉和,也有为她容貌失神的瞬间,可是孟铎不会。跟在他身边多年,她早就窥出,他的理智冷静,不是因为他聪慧过人,而是因为他天生冷情,很难对人生出羁绊。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山阳,他待他们好,仅仅是因为他本该如此,而非他自愿,若是自愿,只怕他看都不会看世人一眼。如同他每年为她演的皮影戏,谦谦君子孟铎只是他自己手里牵着的傀儡。
她没尝过情爱的滋味,可她有尝过亲情友情的滋味,而孟铎,他什么都没尝过,因为他压根没有想过要去尝一尝。
人们总说屠杀者是无情人,殊不知,孟铎这样的,才是世间最冷血无情者。他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不会因谁而兴奋或失落,她唯一一次见他眸底闪光,是在翡明总宴,他目送她入楼阁与人比拼。
她自称是他的爱徒,可这个爱字,是她强求来的,他的温柔并不真实。
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想,若是她死了,又或是山阳死了,孟铎是否会真心实意地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