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铎:“搁你手里是五十,搁别人手里那便是一百。”
令窈懊恼悔恨,抓了他的衣袍,急慌慌地求情:“先生,我再也不敢了,屋里的桌椅,我立马让人给您换套新的来,只求您别罚雅谦。”
孟铎回头,目光一扫,停在搁在衣袖上的一双小手,立马冷漠又无情地掰开来,弯腰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字道:“为师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多看一眼都嫌烦,哪里还会听取你的求情?”
令窈:“我……”
孟铎打住她,“还有,从今往后你莫要再碰我,否则我剁了你的手。”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语气轻弱弱的,温柔耳语,悉数递进她的耳中,再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
令窈僵在那,孟铎一身轻松地进了屋歇息。
许久,她颤着手缓步走到雅谦身边,愧疚不已:“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雅谦一双眼睛通红,想来早已被训斥过,挤出个苦笑:“不要紧,是我自愿的。”
五十鞭,鞭鞭要听得肉挞声,完毕,还让她带着人往屋里去。
令窈几乎站不住,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掐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狠的人。
却不知狠的还在后头。
孟铎:“雅谦不必再跟学,出府另寻去处罢。”
雅谦吓得脸色苍白,噗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求先生莫赶我,我既跟了先生,生是先生的人,死是先生的鬼,若要让我离开,我情愿一头撞死。”
孟铎充耳不闻,指了令窈:“换个人督你练字。”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练字的事情在里头。
令窈跟着跪下,“学生只愿让雅谦督我练字,换别人都不要!”
孟铎语气清淡:“哦,那以后不用再来我这练字了。”
令窈张着黑亮眸子瞧他,眼睛蓦地就蒙了雾气,大颗眼泪珠子往下掉,手掐得泛红也无用,压根止不住泪意。
孟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
令窈一哭起来,尊严便全都抛到脑后,既然哭花了脸,总要得点好处。
女孩子小声抽泣的时候,模样最是惹人爱怜的,若是容貌姣好,那便几乎能让人将心捧出来疼。
就连雅谦都忍不住停下磕头的功夫,执袖替她抹泪。
孟铎叹口气。
令窈心中一喜。
他道:“要哭去别处,仔细别脏了我的毡毯。”
令窈僵住。
出屋子的时候,令窈已经止住哭声,旁边雅谦颓靡不振,他这个样子,看着像是下一刻便能撞死的。
他们走过小花园,那里有一口井,她下意识攥了雅谦的袖子,生怕他跳井自尽。
“他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喋喋不休,说不出其他的话,又恨又疚,只能反复揪着这一句话啃。
雅谦笑了笑,颧骨处还留着泪痕,“是我的错,不该隐瞒先生练字的事。”
从那天后,令窈便再也没见着雅谦。
他真的被赶了出去,走的时候对着孟铎所在的院子磕了一百个响头,额头鲜血渗人,令窈让人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抱了字帖在屋里一边练字一边哭。
孟铎屋里的书桌椅换了崭新一套,督导练字的人也换成了个鱼眼木脸的儒生。
她进园子,身旁不许带任何侍从,短短几个月,她的园子便已变成孟铎的园子。
他是真的不将她放在眼里。
令窈狠狠地想,总有一天要让他后悔莫及。
雅谦安置下来后,给她来了信,信中提到他匆忙出府,有一旧书忘在府里,书是先生所赠,是他此生最为珍重之物,问她是否能帮取。
东西在她练字的书房里,举手之劳,令窈自觉欠他,便将此事记在心上。
这日她练完字,提着灯刚走出园子,蓦地想起取书的事,怕自己忙起来又忘了,不如现时回去取。
走到半路,灯忽地灭了,四处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往周围探视,林中悬挂的玻璃灯花已被摘掉,大概是孟铎的作风,他住进园子后,几乎将园林里的布置改了大半。
她犹豫半晌,最终决定继续前行。
今夜无风无月,星辰迷人,她抬头望夜,心中稍微慰藉几分。
石子路的尽头竹林茂密,没有风,翠绿屹立,静悄悄,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点着鹅卵石快子缓缓而行。
忽地竹叶声声摇曳,有人影窜过,她躲起来,身子半蜷着,盯着突然冒出的两个人影。
这两人对立而站,她正瞧得见其中一人,那人正巧站在她的视野前方,高瘦身材,一袭青黑金纹披风,腰间带刀。
她认得这人,东厂提督,魏然。
此人心狠手辣,乃汴梁党羽之争的领头人,虽为宦臣,但精通权谋,七年后,他将取代内阁,成为古今太监宰相第一人。
大商的覆灭,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如今,这位权倾天下的宦臣,却出现在郑府的探亲园林中,朝他对面的男子低头俯身,恭敬谦卑。
“魏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故意沉了声音,令窈却立即辩出声音的主人,心中惊慌,只是不敢立即确认。
魏然:“臣办事不利,连累少主辞官,如今委屈少主下榻郑家,臣不放心,必须亲自过来看看 。”
那人的声音没有波澜,“我在这里住得很舒适,你有心了。”
魏然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人止住。
“少主?”
那人轻笑起来,“魏然,你在宫中多年,怎么连待客之道都忘了?我们可不能背着小客人说悄悄话。”
话音落,令窈躲藏的地方有风掀起,她尚未回过神,只听得旁边竹树落地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太大动静,却足以让她暴露行迹。
那人停在她跟前,一笼拢星黑披风,长腿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我说过,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尤其是你这种。”
第13章
月光白寒,寒不过男人清冷的黑眸。她应该转身就跑又或是大声喊叫,多一分动静便多一分生机。可是她没有。
越是紧张时刻,越是能够激发人的本能。
令窈未曾犹豫,张嘴一口,牙尖狠狠钉住攫住她下巴的那只手,用足吃奶的劲,恨不得立即咬下一块血肉,太过用力,以至于腮帮子绷酸。
她牙都打颤,抬了眼直直地瞪向头顶那双幽深的黑眸。
他纹丝未动,仿佛感受不到手间的痛楚,眉眼冷淡,任由她撕咬。
令窈顿住,双唇微张,回过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到宫里那些莫名消失的宫女内侍们,杀人灭口四个字,她自小耳濡目染。
孟铎未曾出声,倒是他身后跟来的魏然急于出手。东厂太监的手段,向来狠辣,一片刀叶即可见血封喉。
令窈松了牙关,死过一次的人,再如何怕死,总比寻常人多些临危不惧的气势。她扬起面庞,呵斥魏然:“好个不知礼数的小太监,见到本郡主竟敢不行礼。”
令窈可以装作不认识魏然,但魏然却不能装不认识她。宫里伺候的人,哪个不知令窈郡主的名号。混世魔王的称呼,还是皇帝揉着她的脑袋又爱又气骂下的。
魏然愕然,看向孟铎。孟铎收回手,负在身后,低下腰,与令窈双目平视。
风从林间来,树叶摇摇曳曳,月影照下来,自他的肩头晃至她的黛眉,她听见他古瓷般冷硬的声音轻轻吹进耳中:“小郡主,如今你身在郑府,天高皇帝远。”
令窈眼睑一红,气焰瞬无。
好一个孟铎,威胁恐吓不够,竟还要将她挫骨扬灰。
令窈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想要将其大卸八块却无法发泄。心中不愿承认的事被人挑明,此刻她恨极孟铎,却不得不收敛眸中仇意——
只因孟铎手里多了把蓝玉宝石刀。此刀削金如泥,锋利无比,在脖颈一划,人头立落。
令窈彻底清明,整具身子似被冰水浸泡,呼口气都觉割喉咙。
到底是在太后手底下练出的功夫,眨眼功夫,令窈换上天真无邪的神情,大眼睛水澄澄兜满委屈,凝脂般的小面孔故作沮丧:“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先生,竟惹得先生如此厌恶。”
孟铎眯起黑眸。
令窈没法,索性捧住胸口做疼痛状,往前歪去,伏在孟铎肩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