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中原中也的生命被徐徐冻结在自己的贪婪之中,这件事他永远无法忘记,也永远无法原谅,中原中也用死亡保护了太宰治,他们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反了,身为支配他反而被自己的从属用血液保护了起来。
太宰治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指甲一次次深陷进手心肉里,再深一点就能划破皮肤渗出血珠。他觉得痛,即使因为血族卓越的恢复能力关系这个伤口很快会痊愈,他也会痛。
这让太宰治第一次尝到痛得生不如死的滋味,所以某种程度上他恨过中原中也这个自私的胆小鬼。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永远无法忘记以及无法回复的爱。
此后生无边际的漫长岁月中,太宰治一个人,也只能一个人,承载这段记忆走下去,如同中原中也在血色里的临终嘱咐。
他成为一个可耻的逃兵,成为饱受良心谴责的亡命之徒——在满月之夜走过树海远山,在半月来时走过岛屿岬角,在晓随残月时走过荒城街道。
他一直记得中原中也躺在自己怀中的眼神,那双蓝色眼睛仿佛还有一万句话要对自己说,但最后萦绕在他耳际的只有一声声永远未完的叹息,还有难得的眼角笑意。
……
直到某个午后他在咖啡馆的收银台前瞥到那个再次来到这个世界的男人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接过热咖啡和三明治。
重新站在他身边的中原中也虽然不认识他,但太宰治死去的灵魂却在那一秒活了过来。
此后他犹豫过是否要将两人天方夜谭的过往告诉如今这个焕然一新的中原中也,但他发现自己办不到。一旦他们再次并肩站在一起,也意味着再次成为彼此的弱点,当年痛苦随时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如今的他还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吸血鬼,太宰治无法也不能把中原中也自私地捆绑在自己身边,他必须隔断所有悲剧发生的可能来确保彼此的相安无事。
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也不总是正确的。令他从自我安慰中醍醐灌顶的是那个唯一知道他前尘往事的织田作之助——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在临终前对他笑着说,既然无可推诿,那还是卸下面具活得比较轻松。
所以太宰治小心地颤抖地试着踏出第一步,而中原中也也答应了。但他刻意保持了两人间的距离,也时常察觉到中原中也内心对他设置距离这件事的愤怒和失落。可他无法坦诚地心口如一,他害怕如果连自己都被荷尔蒙控制理智,那么两人很快就会重蹈覆辙,其中一人走向灭亡。
几百年来他比谁都清楚,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只是这一次太宰治想主动出击,避免凄惨的被动处境,然而即使如此最担忧的事还是降临了。当中原中也没有正常没出现在办公室后心里就产生了隐隐不安,他第一时间赶去公寓,里面空无一人,干净得一尘不染,浴室玻璃也早就换了新的,清楚倒映出自己糟糕极了的脸色。
然后事情朝着他最害怕的方向一路发展。
在找不到人的第二十四小时后,森鸥外将中原中也列入失踪名单,于是他火烧火燎地请求森鸥外让他独自处理这件事。两人在屡次的矛盾后中原中也不愿意打开两人的联结通道使彼此心灵相通,但太宰治依然强行循着微弱的蛛丝马迹,寻到了某些线索——很不幸的是,中原中也真的落到了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只狡猾的吸血鬼手中,二度。
不幸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还是早就该死了的自己。费奥多尔成就了他的痛苦,也成就了他的非凡的能力。太宰治伤痕累累将人带了回来,用自己的血治好了他的伤口。接下来他没有犹豫,易如反掌进入中原中也的意识,贯穿入他的神经和感官,汲取他的记忆,自作主张把中原中也生命中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抽离了——甚至连一秒钟的共同记忆都不给他留下。
他希望中原中也的精神和意识里不会再有名为“太宰治”的存在。
幸好你还活着。
那一日失血过多的他吻着失去意识的中原中也的额角想。
好梦,中也。
然后他彻底割裂了两人的所有联系,连藕断丝连的碎片都被收拾干净。
迟暮的天空中有雨滴落下来,带走熟悉的声音,带走熟悉的温度,打湿公寓的玻璃窗。被雨水浸润的天气,适合他们久别重逢后的再次告别。
……
“然而,中原前辈知道吗?”
芥川龙之介又问了一遍。
芥川龙之介不会明白中原中也对他而言是怎样的存在,正如他也无法想象百年前中原中也选择让他活下去的心情。这段往事被太宰治藏在岁月里被尘封,如今连唯一的知情人都已死去,而中原中也更不会记得他们前两次无法清算的纠葛。
中原中也现在认识的太宰治,只是眼前这个如一张白纸的太宰治。
那样就够了,他笑着想。
“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他怎能再次让自己最在意的人陷入险境?那个眼中总是闪烁着骄傲的光的人,那个他藏心里藏了如此多年的人。
待续。
第十八章
再次重逢或许已经花光彼此生命中所有的好运气。
中原中也原本认为这种感性到至死方休的想法只会被唱入那些咖啡厅的背景乐中,但是拜太宰治所赐,自从他睡了一觉醒来后,身边很多事情都变了,那些事脱出了他的预定计划,也从未在他的想象之内。
糟糕极了。他产生一种自己被全世界联手欺骗的感觉。比如自己那位上司,森鸥外,一定是个知情者吧?但却从未对他透露过只字片语。太宰治这个当事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光是想到那张总是游刃有余的脸就莫名火大。那天他们在火车站,太宰治主动走到他面前搭讪时,就预谋好了一切。
是的,预谋,他咬牙切齿地想。
既然深知曾经关系亲密,那如今发生的一切何曾不是一场有计划的预谋。
支配主动割裂与自己的从属的联结,这种事光是想想就寒颤得人一身冷汗,宛如噩梦。但太宰治那个时候竟然毫不犹豫就对他那么做,再次看到他这张脸还能维持风平浪静的表面,毫无愧疚之情。
……我他妈到底算你的什么?
越想越无法忍受的中原中也好几次都愤怒地冲到太宰治面前,想把他摁桌上揍个半死再问个清楚,但又每次一看到那张脸,他都会大脑自动当机,没出息地干瞪对方眼神,又急急忙忙换上另一副毫不知情的正经面孔,扯东扯西废话说个没完。
所以虽然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对于太宰治到底算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没骨气的白痴怂货,连自己的情绪都照顾不好。
中原中也托腮思忖,坐在吧台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柠檬片在酒杯口和那些冰块一起沉沉浮浮,始终没成功掉到杯底,昏暗灯光中有个人在他旁边坐下,黑色的风衣占据了他视线一角。
“再不控制你的荷尔蒙,整个空间的支配都要被你搞成强圌奸犯了。”
“……有那么明显?”或许是强烈的酒精麻痹了神经和身体,中原中也自己都毫无知觉。
芥川龙之介把一小瓶药片放在吧台上推了过去:“都在失控边缘了,你说呢。”
他说的没错,就连中岛敦那个迟钝的家伙都能感受到空气里异样强大的从属荷尔蒙。
中原中也拧开那瓶药片,习以为常倒出三四片,顿了顿后又倒出了两片,要了杯水,把那些抑制剂一起吞了下去。
六片。芥川龙之介看到他在灯光下足足吞下了六片,那是他在遇到中岛敦之前差不多一周的服用量。抑制剂虽然可以压抑住从属的天性,但量多成瘾,巨大的依赖性会从内部毁坏一个人的身体。
“你准备一直这样吗?”虽然会显得很多事,但芥川却意外地认真。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方法吗?”
“或许可以找太宰先生解决一下,他是个不错的支配。”
中原中也确定自己想笑,但他不确定自己的唇角是否真的有所牵动,他的手指紧紧贴在酒杯上,直到酒液和冰的凉意隔着玻璃渗入五根手指。
就像太宰治这三个字渗入他的心脏那样。
“你很固执,”芥川沉默一会得不到回复后又说,“有个人比你更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