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前是三面落地窗,光看阳台的面积,就能推测出房屋有多大。
从这房间的落地窗俯瞰,可以看到近处密布的树影和远处霓虹昭彰的“万达”字样。
二环里的高档小区,毗邻城市最大的公园,话说那公园也不是市政规划出来的,是先有的公园,后有的周边规划。换句话说,城市这一带的商圈、小区、学校、医院都是依这处清代陵寝而建。
虽历经朝代更迭,帝王陵寝成了观光盛地,可地图上还是一派绿意盎然,对面小区里的人,只需过一条马路,就能置身遮天蔽日的密林,文脉还在,气象万千。
杨劲正在不紧不慢地训练,他已经做了五组,最后一组锻炼大腿后侧肌肉的动作,他原本是卯着一股劲儿,电话一响,分了他的神,腿上肌肉一酸,抬到一半的轴体应声落下,咕咚一声。
他并未马上接起电话。
他伏在器械上,脸颊一侧贴着支撑面,努力喘着气,任由汗水滴滴嗒嗒。待气息稍匀,才起身去够地上的手机。
屋里没开灯,若大的阳台,三面都没有窗帘遮挡,夜空为幕,器械组成静止的丛林,男人是唯一的动态呈现。
他的身体和四肢都很沉,像是游泳已达体力极限的人,从水里爬上来那一刻。
划动接听时,手指动作虚无,有点不听使唤。
“喂。”
李清一没想到会有人接听,她在等着电话自动挂断。
那一声“喂”听上去挺虚弱。
李清一:“那个……您是火过为灰的舅舅吗?”
杨劲皱了皱鼻子,摆正身体坐姿:“咝!你打错了。”
“我是篮球群的……人,我跟小灰灰要的您联系方式,刚才加您微信,您也没回应。我们要把上次聚餐的钱还给您。”
李清一决定直奔主题,毕竟这个时间段,只适合叙旧,不太适合结识新朋友。
杨劲面朝外坐在器材上,他的头发被汗打湿了,一小撮一小撮立着,像个刺猬。剪影里,男人的轮廓足以做写生的人体模特了,在静止的交错的钢铁丛林里,是另一种虬劲的生动。
“不用。”他已经不怎么喘了。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拒绝,连个客套的理由都没有。
“是这样……先生。”李清一莫名心中一紧,言语迟钝起来。“小灰可能没跟您说过,我们群活动一向都是AA制,打球的费用、聚餐的费用、一些公共开支都是,这样大家玩得没有负担,心理都轻松。经常来玩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上次聚餐,您只需要出您自己那份就可以,我听小强说,您的份子小灰已经替您交了,所以我负责把当天的餐费还您。”
一番话听下来,杨劲觉得有点熟悉,猜测上次篮球活动同席吃过饭,又记不清是哪个。
“算了。”
“……可是这钱您不要,也不能存在我这儿……我没办法处理。您也别坏了群里的规矩。”
杨劲有点想乐,憋了回去,心想,还“群里的规矩”,搞得跟占山为王似的,土匪才有那么多规矩。
“那你捐了吧。”
李清一一愣:“我捐给谁?”
“希望工程。”
第10章
杂志社转制的消息越传越实,全省范围内都在搞事业单位转制,近日网上的新闻也连篇累牍。
晓晓在QQ上问李清一杂志社转企的事。李清一说,基本板上钉钉了,剩下只是操作层面的问题。
晓晓问杂志社的气氛怎么样。李清一说还算风平浪静,这几天整个编辑部似乎都在处理署名出错的事,恰恰自己又是风口浪尖,也没太关注别的。
晓晓发来消息:“你自己看清局势,第一份工作就跟初恋似的,确实很难割舍,可单位对你什么样,你心里要有数,世界之大,早晚要出去见识,别连续吃哑巴亏,要时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晓晓的处事风格向来如此。李清一很感激她,能站在她的立场,鼓励她做出改变;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有些懊恼,事事求稳,又难得安稳。总是要到谷底才做最后的挣扎,稍微顺过一口气来,就又安于现状。
又聊了几句,办公电话响,找李清一的——社长有请。
社长的办公室最大,角落里摆满绿植,社长端坐在办公桌后,靠着又高又软的转椅,像海平面中心的一座小孤岛。
尘埃落定,李清一淡定了许多。主要是社长在说,李清一时而点点头。
社长拿出关爱员工的语气,问最近工作状态怎么样。李清一说与作者的善后沟通一直在做,有的作者已经反馈,收到了杂志社发放的稿费,没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社长似乎不想听这个,他说:“你自己的状态怎么样?”
李清一学乖一些:“还要感谢领导和同事的宽容和谅解,因为我的疏忽,给大家带来很大麻烦。”
“我听人说,你一度想要辞职,是因为出错自责,还是有更好的出路,另谋高就了?”
李清一连忙摇头:“我当时不理智,想着给杂志社抹黑了……”
“还是你对事发当时领导们的处事方式不认同?辞职来表示不满?”
李清一心中苦笑,脸上表情却谦卑,嘴上连道:“没有没有。”
社长闲适靠坐,双手十指交叠,两手拇指互绕,静了静说:“事情原委我基本清楚,责任全让你承担,也不公平,在我看来,不提个别人,整个编辑部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态度都有待改进。”
李清一低下头,这话她没法附和。
“当然,在读者和社会看来,又是整个杂志社的问题,我作为社长,也脱不了干系。”
李清一心想:领导就是领导,格局就是不一样。
社长接着说:“但是事情总归要盖棺定论。”
“社长,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但不希望其他同事受到影响……”
社长打断她:“小李,我比你多工作几十年,你要相信我的判断,私心不得长久,你要受得了委屈,也要收起博爱与泛滥的自我牺牲,你以后的人生还长,慢慢会理解这番话的。”
李清一听得一脑袋豆腐。
社长说:“我今天找你,主要还是想说,别把这件事梗在心里,也别再提辞职,安心做好你的工作。现在杂志社要转企,上级也希望平稳过渡,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平稳过渡。谁也不可能在杂志社工作一辈子,等你有了更好的去向,我倒是愿意看你跟我提辞职。在我退休之前,希望我能把杂志完整地交到继任者手上,也希望你们都能好,这些都是我的心愿……”
敲门声响起,芽姐猫着腰探进头来:“社长,新来的局长有请。”
芽姐面对社长,表情放松而生动。社长动作利落,抄起桌上的笔记本就往外走——本子上面别着一支圆珠笔。
二人在门口碰面时,芽姐小声说:“估计还是转制的事。”
※※※※※※※
李清一踱回办公室时,屋里正在讨论转制以及新来的局长。
两位外审老师也在。
见李清一进来,气氛有几秒钟冷场,李清一跟两位外审老师打招呼,他们一男一女淡淡回应,连礼貌的笑脸都没给,借机退了出去。
李清一心想:是了,毕竟自己像个讨人厌的照妖镜,拉低了他们的专业水准。
两个女同事谈兴不减,连话少的男同事也偶尔插一嘴。隔壁桌同事继续说:“像他这个年纪,当了副局长,说没有背景,谁信哪!”
对面桌女同事说:“据说履历是跟新闻出版相关的,所以才让他分管我们。”
男同事默默滚了滚鼠标,说:“找到了——是这个吗?”
李清一跟她们一起凑过去看。
市委某部官方网站,“机构设置”一栏,罗列了几个部门,旁边附了几个部门负责人的证件照。
有一个较其他年轻,宽额展眉,两颊微微凹陷,嘴唇略薄,目光没什么温度。发型经过精心修剪,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隐约可见喉结形状。
对面同事“咦”了一声:“还挺帅的哈?”
隔壁同事比了个V的手势,托住她的下巴:“想啥呢你?我觉得这人不好相处,你看他的眼神。如果真是他的话,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李清一扫了一眼照片,不太想细端详那双眼睛,移开去看头衔,又移回看向他领带上方的喉结,心想:“是个爱运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