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之人先后参加正祭成为神子或是病故,留下他这个古稀老人茕茕孑立。会对仪式成败抱有如此病态的极端心态我或者可以理解,但却无法认同其做法。要知道,拥有伤痛往事的并非只有黑泽家而已。这千年以来,在每隔十数年就举行一次的正祭中献祭的神官不计其数,作为月见子民,谁又没有背负着沉重的十字呢?
身为家主,却做出迁怒于人这等不符合身份之事,我必须马上……等等…
哦…是么,还有这样的考虑在其中么?
见我收回了正要宣布的命令,屏退来人,全宗有些不解:
——好大人?您不马上去么…?不阻止的话…
我重新坐回案几边,缓缓摊开一直在琢磨的那几片书页,定然地在心中回答它:
“不了。他正等着我去呢,怎可能让他如愿。”
——可是,叶大人可能会受到重创…
“我当然明白,但是叶不会死的。”
猫又露出了讶异的表情,黄玉般的眼睛圆瞪,不敢相信地望着我。
我低下头不再去看它,小兽们受惊时的表情都有些类似,那总会让我产生更多不安和焦虑。
“既生为月见的神官,自然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我们都是被选为“月之御子”的主祭神官,这么点创伤又算什么?全宗,别忘记了,他是我弟弟。”
我停下来,又瞄它一眼,它依旧直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接了下去:
“即使我不去处理,也会有人去。玉绪会把这件事告诉安娜,所以她肯定马上就会赶去…”
——她并没有权限干涉大神官的行动。
“但她会确保叶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
——这样就好么?
“什么?…”我有些焦躁地问道。这家伙又开始跟我饶舌了,丝毫没有身为御灵应有的礼仪。
——您这样勉强自己,真的没有问题么?不管是您,还是叶大人,受到的都绝非身体上的创伤而已。
“我当然没有勉强…!”话未说完便止住了,顺着猫灵的目光我不由得低头望向下方。
握着书页的手指几乎没有知觉,极寒的青白色光线微弱地笼罩在书页周围,顺着手指微微浮动着。
虽然立即放下那几片残页,念动解除结界之咒,手掌与书页相触的部分皮肤也已经变成了青黑色,半晌过后才有木然的钝痛很不明晰地传达至神经中枢。
我拿起这些被封绝之术保护着的书页时竟然忘记了解咒…再多发一会呆,恐怕所有的手指都会废掉了。
猫灵长叹口气,舒展开弓曲的身体,幽幽低喃着:
——这种时候,您和那位大人真的非常像…
“我绝不是他!我也不会成为他!”
我内心中发出了嘶吼,那是要传达给全宗的,但它已经消散在黑暗的虚空中。
它应该是回了暗之渊,不久之后安娜就会赶去,这样就好……
我努力抛开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猫又的那句话,将思绪集中到眼前这件事上来。
黑泽伸一并不相信我没有参与“傀儡术事件”,他将会是我之后计划中最为棘手的障碍。要让他承认我已经彻底与叛逆的罪人麻仓叶划清界限难度很高,仅是之前所做的远远不够。如今他又纠集了四家长老向我挑衅…等着看我是否会出现在那里,叶就是他用来胁迫我的筹码。
——嘶…
极为清细短暂的声音擦破寝殿中寂静的空气,几乎是同一个瞬间,周围的三面帷幔融入了骤然出现的红亮光芒中,随即化为细碎灰烬,飘散在黝黯空间中。
黑泽,你的手段就仅仅是这样而已么?
你太小看我麻仓好了!
就让你看清楚吧,我身为主祭神官的觉悟。
注:神道教的重要祭典有(1)新年祭(2)神尝祭(3)新尝祭(4)月次祭。所以月见的新年祭也是一般民众的一个重要祭典。
第三十六章
【渐盈3】
在正祭之前再次踏入暗之渊超出了我的预期。
该表明的态度应该已经足够,我也不想再与叶四目相对,然而却总是事与愿违。
受到刺激的黑泽伸一又借着发现了叛逆者的新线索挑起事端。他针对的是我和叶,但其间也有一丝失去理智的狂暴意味。绯月满盈的这个时节,大概整个世界也在朝着疯狂的深渊坠落吧。
安娜已经无法阻止事态恶化,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出面,打消他对我这个主祭神官的顾虑。
之前曾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但现时来看显然是一种奢望。
必须要给他看到我的决意。而且这一次,一定要让他彻底相信我,否则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是白费。
我一直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在这件事上不够果断以及逃避。如今,叶对我的信任非但帮不了他,反而令他更加痛苦,皆因为我持续着暧昧不明的态度。如果无论如何都要伤害他,我希望,那个过程不要太长,不要再留有任何揣测的余地。
我一定能办到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也只有我能让那个固执的人彻底放下坚持。
★★★
当我到达暗之渊时,安娜正险些和黑泽家的神官动起手来。
这世上自然没有那么多的碰巧,我会刚好在这种时候赶到,也是因为全宗之前一直守在这里,向我报告事态的动向。
黑泽老头一脸的懊恼,似乎嫌我搅了他的好事。抓住下级神官犯下的错误也可以在例会上质问我,他心里确实在这样说呢,可惜设下窥视之法的人并非只有他黑泽而已。
见我到来,他果然马上用“询问”作为忽然跑来对叶动粗的理由,还搬出了其余三家的意见以及主祭神官的职责来施压。他对自己的行动自信满满,有着双重原因,就算不使用灵视之力我也很清楚。
如果让他顺心,不知道叶会受到何种对待,而且万一他借此机会重新调查西九条家以及当时的相关人员,或许会被发现有人施术篡改记忆的痕迹…虽然我对自己的法术很有信心,但那时的术规模太大,牵涉人员也过多,始终会留下些许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而反过来,如果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只会让他认为我是故意袒护叶,这正是我极力避免的状况。
“不对,这种方法可不对哦,黑泽大人。”我故意放缓语气,让他有思考的时间。面前的老人果然露出讶异的眼神来。
“要我教你么?”我瞥了一眼房间尽头的叶,他身旁那些神官也被我们的对话吸引而放松了力道,一直被压制着的少年得以抬起头望向我,他眼中果然也全是惶惑。
“什么?”老人迷惑了。
“如果你想让他痛苦,最好的方法是伤害他的朋友哦。”我漫不经心地抛出这句他最想听到的话,几乎于此同时,在死寂的牢狱中,众人的心音犹如炸弹般地爆裂开来,震得我神经一滞。
“你胡说什么!好!”叶愤怒的吼声率先撕破凝固的气氛,尽管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也还是令我产生了一瞬的动摇——
不,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所期望的…所以我不能在此止步…
他的额角滴着血,那是刚才黑泽家神官的暴行造成的新的伤口。然而更深的伤却在人眼所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刚才的话想必他已经比任何人都更早领会了其中含义,因为他是我的弟弟。
此刻心脏中传来的阵阵痉挛并非来自自身,而是源自叶的内心。他在否定着自己的猜测,但却又无法解释我的行为,也无法阻止之后的一切。对叶来说最无法容忍的事即将发生,那些他不惜用生命来维护的东西,现在,我正要亲手撕碎它们。
“正如你听到的那样,叶。黑泽大人的方法有些偏差,我也不希望仪式之前祭人再出什么意外,所以稍微提示一下。如果你好好配合的话,大家都会比较轻松。”我轻轻耸肩,再看一眼黑泽伸一,他果然也是陷入了困惑。此刻他的脑海里翻腾的只有一件事:确认我这番话的意图,他不敢相信我会做出令叶厌恶的事,而且更怀疑我们兄弟正在一起做戏。
“你们还想听什么!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不要对其他人出手!和他们没有关系!”叶的声音已经喊得嘶哑,企图起身的动作再次被身后的神官们压制。当那些人拉紧束缚在他后肩上的锁链时,我内心中的悸动也随之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