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动提出去看叶果然让她大吃一惊。不只是她,麻仓家上下都沉浸在“主祭神官之一成为令月见陷入险恶境地的罪人“这一噩耗中,恐慌不已。我的态度更是让他们困惑不解,尤其是那些早就知晓我和叶关系非比寻常者更是在心中有着数种猜测。
是时候让他们明白“我的想法”了,这也是我在数个不眠之夜苦苦思索后得到的唯一答案。
跟在我身后的少女一言不发,但内心却在激烈挣扎着。我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安盘踞在她心中,甚至混杂着些许后悔,这在安娜身上是很罕见的情绪。她非常敏锐,已经预感到了事件的走向不容乐观。
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如今的我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呢?众人的内心已经做出了回答。
我是“被麻仓叶抛弃的麻仓家的仅存者”,是“经历了失败的正祭依旧存活下来的鬼之子”。月见的命运已经来到岌岌可危的边缘,我是这一次正祭的主祭神官麻仓好,肩负着让仪式务必成功的使命。
所以,对于“抛下自己的兄长和家族、背弃生养自己的土地”的罪人,无须他人再行责问,他的罪要由我亲自来认定!
麻仓叶会为他所犯下的罪付出代价,而那即使用生命也无法弥补的恶果唯有将他作为暗祭祭人献出才能平息众怒。这个决定就由我亲自告诉他,否则他不会认清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也不会明白月见的处境到了何种危急的地步。
★★★
在看到那被囚禁在石牢中的少年之时,心脏剧烈地抽搐起来,已经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几乎就要遗忘,我只想不顾一切地轰开那碍眼的牢门,把叶从那重重禁锢中——
全宗的身影倏地出现在我前方,让我混乱的思绪凝滞于一瞬。炽热的大脑瞬间冷却,散乱的步调终于归复平稳。
来到近处时他身上的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但最揪心的却是他的表情。几日之前我还注视过他安详清丽的睡颜,如今却变得憔悴、悲戚,长及腰际的发丝凌乱地从面上、胸前垂落,更有不少被血和汗粘黏成屡,贴在脸颊上,让本来就深陷下去的眼瞳全部埋没于阴影中,诡异、阴沉得让我不敢相信那就是叶。
“唷,叶,好久不见了。”我的语气尚且平稳。在见到那样的他之后,反而对将要面对的一切释然,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微妙。
他不出所料地对我的到来反应很大。当他扑到我的怀里痛哭失声时,我一直刻意压抑着的情绪逐渐淡去。当对方需要安抚时,自己就无法变得软弱。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如此。
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那竦人的鬼面,因为当我应叶的要求取下面具时,已经完全恢复成那个冷冽桀骜的麻仓好。
不知是被我的表情震慑,亦或是见到我右眼旁边的伤痕之故,叶显得非常惊恐。他并没有经历那次失败的正祭,对于那地狱般的劫难以及家族亡故的事实必然没有实感。他依然在内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不同的回答,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他显然要失望了。
我抓住他单薄的肩头,让他直视我的眼睛,然后淡淡地将那些他需要的答案告知:
“仪式失败了。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们。”
他果然变得绝望而恍惚。
“为什么做这种事?你没有想过会有现在的后果么?”
他茫然地摇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关于“出逃”的动机和过程。但触到我凛冽的眼光又瑟缩地点了点头,是的,他作为月见唯一的人偶师,只有他才能做出这种事,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尽管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为之。
但我要让他明白,必须让他明白,所有人也都会明白。他只有绝望地等待神罚这一种结果,他是被神、被家族、被世人厌弃的罪人!
麻仓叶,你已经被烙上比兽类还不如的罪人的印记,不要再抱有一丝妄想。没有人会宽恕你的罪,我也不会。你绝对无法再从宿命中逃离。
将他狠狠地踏在脚下时,我希望传达给他的只有一件事:
我恨你,背叛者!
注:暗祭是前一日晚上开始的,与表祭一同举行。
注:出云大社,位于岛根县出云市,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据说每年的神无月,都会有八百万(真够多的)神灵从各地汇聚于此,对于出云来说就是“神在月”,因此会举行盛大的神在祭。
第三十五章
【渐盈2】
绯月的光泽依旧明艳得摄人心魂,在正祭将近的这个时候,它更是将常夜世界照耀得犹如血色黄昏。
月色中的不祥愈发明晰,当那如血的色泽凝聚成最深最纯粹时,一切就要见到分晓。是我被那个人打败,被他夺走这个身躯,进而毁灭掉月见乃至整个现世;亦或是他被我彻底消灭、魂飞魄散…很快就会知道了。
而在这之前,我必须破解那最后一块拼图。发现了月见灵道的“初始之结”,还必须有对应的“解”法,才能将诅咒祛除。将折扇夹层中取出的那几片残页摆在寝殿案几上已经很久,每天都会花上数小时端详它们,渴望从中找到更多线索,时间过去数周却始终是毫无进展。
这最后的一步异常艰难,我已经试过的数种解咒法均告失败。那个人显然是将最关键的秘密都隐藏在其中并施以他引以为豪的封印。之前获得的种种线索都在此中断,让探求者受到更大打击想必也令他无比愉悦,是的,恶劣如他那种性格,一定会设下此种迷局来让人大伤脑经吧。
不甘于就此埋没自己的一切,渴望着被人理解和接受,另一方面却又将自己与世界孤立起来,不可一世地傲视众人。麻仓叶王正从黄泉深处仰望着这个诅咒之地,发出了无声的挑衅:来吧,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将迷解开来看吧!
想一想啊,好。你应该能明白的,因为你和他应该是同一个人才对!他所想到的方法你一定也能想到!
偌大的空间黝黯无声,我却感觉到窒息般的气氛不断逼压过来。神经紧绷得牵起阵阵刺痛。在死寂中我依然紧紧地捂住耳朵,仿佛惧怕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都会令我忽然萌发的灵感中断。但无论我维持这种状态多久,直至头皮几乎被指尖掐出血来,脑海中依旧一片黑暗。
为什么我无法找到迷宫的出口?
我…果然还是和他不同的吧。尽管对全宗说了那些话,但在这种时候,我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明白那个人全部的内心,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人。
那么……
“我究竟…缺少了什么呢?”
下意识地抬头向黑暗中张望过去,但面前的虚空并不会回答我。往日那经常给我些许提示的猫灵此刻并不在这个寝殿中,它去了叶所在的暗之渊,代替无法守在叶身边的我。
叶被当做令上次正祭失败的罪人囚禁在那个接近黄泉的牢狱中已经有半个多月,这期间我只去探望过一次。不,那根本谈不上“探望”,只是去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宣布对他的裁决而已。
以假死的状态沉睡了四年的他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很虚弱,即使不去施加各种咒缚,他的行动能力也已经今非昔比。“移魂”对身体造成的负担之大,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受到那种极刑…结果会怎么样,我非常清楚,只是拒绝去想象…生平第一次采取逃避的心态去面对某件事,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发现记忆里出现大段的空白,有时一想起叶,就会进入茫然恍惚,思维停滞。
作为双生子,从小以来我们就对对方的身体异状会有所知觉;而此刻叶所承受的痛苦更是不时抵达我灵魂深处,化为阵阵心悸。但不管有多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我也不能再去接近他,因为我没有信心继续隐藏起一切来欺骗他,也无法面对叶。比起他伤痕累累的摸样,更让我心碎的是他内心中不断传达而来的声音,犹如发自灵魂深处的恸哭,声嘶力竭——
“不会的…好绝对不会做出令仪式失败的事,好绝对不会骗我…”
“求求你,告诉我真相!”
“若是我做了这一切,也请你告诉我原因好么?”
“不要一个人承担起一切…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