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悬挂于常夜世界的那轮满月并非现世中人理解的“月”,那只是这介于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世界自身构造的一部分,按照我的理解,如果法力强大到足以改变这个幻境,那么消去它也并非不可能。
阴阳道之基础为阴阳,而反映于天象和宇宙生成说的部分提到:日为阳,月为阴。太阳亦代表热情、生命、力量,而具有阴冷、虚幻、柔软属性的月则为阴,月亦表示精神层面的存在,比如灵魂。
常夜之世的绯月就是那样一种主导着灵魂之流的存在。如果发生“蚀”,则灵魂被黑暗污染吞噬,只留下躯壳,这种情况和“死亡”并没有太大区别。
为了避免“蚀”之刻带来的灾祸,御五家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守护“门”之封印。
在日本各地有数处灵大量积聚的“场”,在“场”的周围空间极容易歪曲而形成裂缝,黄泉之门就是由此演变而来。先人在这些灵厄容易涌出之处设置封印并划立禁地,并驻人世代守护,这一点上月见的术士之职责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
至于令人谈之色变的“神罚”,虽然对一般民众来说是略显残酷和不可思议,但这也非月见所独有。须知在任何灵场周围都会积聚不祥之气,稍有不慎就被卷入致人丧命的灵异事件其实不算少见。神官和术士们只能尽最大努力维持封印,但是要守护所有人的安全,就是任何人也做不到,更何况是自然逐渐被城市吞没、文明逐渐取代神信、随处都可能有人迹的现代社会。
每年一次的嗣月祭表祭和常规节日庆典,举办神事驱邪避厄、祈福求安;管理协调月见的大小事宜,从治安到经济。靠着五家的守护才得以延续繁荣的月见,子民们深受恩泽,所以崇敬与感激发自真心。然而祥和的背后暗藏着不安,每年都会发生的“神隐”事件,永远无法离开的这个囚牢般的小岛,都让偶尔思及此的人心头一窒,无法释怀。
他们并不知道月读神社的存在,也不知道御五家所背负的沉重使命,那是时逾千年都无法摆脱的真正诅咒。不能为人知的禁忌之仪式,必须献上活祭才能够安抚的封印之门。
所谓的嗣月祭.正祭,是在一个月相周期满盈时举行的仪式,对整个月见来说是关系到存亡的重大神事。仪式不允许特定神官以外的人员参与,也不允许以口传或是其他任何方式泄露其细节。地点是在月读神社的御园,那里的千引石正下方,就是月见的黄泉之门入口。每一次月相周期中选出的主祭家族会有人成为献祭者,遵照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献上自身来安抚鸣动的黄泉之门,避免“蚀”的到来。
这部分内容是我和叶从小就熟知的。
作为与生俱来强大灵力的麻仓家后代,我和叶都有被选为“神子”的可能性,所以从懂事起就被作为要将身心都奉献给神明的神官来培养。
正祭是非常严肃的神事,不止是对仪式规程的要求而已,更重要的是献祭者的资格。
即使是从占卜中获知天命,献祭者也必须具备与之相称的能力与觉悟方能胜任。若心怀杂念,必会导致仪式失败。所以呢,从某种意义来说,成功举行了正祭的主祭神官们都是放弃了自身、不再对现世有丝毫留恋的殉道者。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那程度,虽然对自身的能力从未担心过。
获知具体的仪式步骤是在十三岁那年,在由五家家主参与的占卜中出现了我和弟弟叶的名字,那就表示我们会成为主祭神官,一年之后参加正祭。
夹层世界的绯月以光泽来代替月相,从光芒最弱的暗红色到变为明亮的赤红色的周期大致在三到五年间,时常会受到灵道变化、封印效力等因素的影响而变动,而仪式就是选在满盈之时举行,那正是月之阴力达到最强,灵魂之力产生共鸣,封印效力最为微弱的时刻。
仪式名为“月蚀”。
在被绯红色炫目光芒照亮的御园正中设立起双重的结界,作为生赘(注)的主祭神官立于千引石前,待门初开时将自身献祭于涌出灾厄和瘴气的黄泉之门。祭品的身体会被强劲的灵力撕碎,残骸为门所吞噬,而神官的血将会将千引石上的注连绳染红,那是重新施加封印的最后一道步骤。
按照正确步骤来执行的仪式可以成功地将门重新封印,直到下一次绯月满盈的时间里,月见能得到短暂的祥和。逝去的神官们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给自己的亲友,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神隐”,就连灵魂也不会留下。没有人能召唤他们的魂魄,据说它们会一直被禁锢在门中,化为“神子”(注)守护着门。
我和叶,原本就已经做好了可能被选为主祭神官的思想准备,也一直以此为目标进行修行,但这并不代表我赞同一直以来为了延续封印效力就不断献上活祭的做法。
这是示出对月见的神明以及黄泉中的先人们的敬意?
不对。
这不是守护,只是顺从命运的摆布成为随之起舞的傀儡而已。
真可笑。对那种不断吞噬生命才给予施舍的“神明”,我能拿出的敬意可是很有限的。
叶什么也不说,但不代表他就没有任何想法。起码,单就将活人作为祭品这一点来说,他比我更厌恶。
无法接受这种做法,更是不解为何这种做法能持续千年之久。然而现在的我们,还无法改变现状。如果能有更强大的力量,或许就能够反抗命运了吧?如果是那样,我需要力量!强大到足以斩断命运之轮的力量!
一般占卜中选出的神官会是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一方面他可以为家族留下继承其血脉和意志的后代;另一方面,只有积累了足够修行的神官才可能胜任主祭一职。所以,当我和叶获选时,所有人都非常吃惊。这种情况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一次,长老们都显得异常不安,认为这极为不祥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都无法忤逆占卜的结果。
我和叶会分开,我们之中会有一个人去到门的另一边,永远都无法再见面。从听到那个消息时立刻就明白了。
然而,在接收初仪进入月读神社之后,我们被告知的仪式内容却不是以往正祭的内容。
那是将我,我的双胞胎弟弟叶,五家的神官们,以及整个月见,推向深渊的开始。
不,其实一切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开始。而现在,只不过是按照那个人的剧本一步步地表演下去,而我们所有人,只不过是他所操控的傀儡而已。
注:外面,指的是表世的月见,而月读神社连同禁林都被称为“里”。
注:生赘,赘是一种承受灾厄的替身,有时会将其制成人偶或其他形式,这里指活祭。
注:神子,神职人员通过献祭自己的身体给神明而得到近乎于神的灵魂力,守护着封印。
第二十三章
【月刻】
月读神社正殿有一半笼罩在浓密的黑暗中,而另一半的屋顶则沐浴在绯月的光泽中。
按照地方神社的制式营造的高大木结构建筑静卧在此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倍受侵蚀的神社外部轮廓沧桑,早已经看不清最初木作的色泽和雕工,但其雄伟和威严却未曾因为残缺的部分而受到分毫损伤,反而愈发显得不容人亵渎。
夹层世界的万物其实都是法则所创造的幻像。因此,除了被允许进入者,没有其他生物,也不会有新陈代谢、时间流逝。但这里的山林却繁茂深邃,夜樱不时洒落缤纷花雨,神社也渐渐老去。
臃肿的灰蛾有些不稳地绕着烛火飞翔,光线因它翅膀带起的气息流动而不安地晃动着,然后大约过了几分钟时间,终于听到微弱的“兹”声,随即就是“啪嗒”一响,应该是被烛火掠过了翅膀吧。几乎捕捉不到的淡薄烟幕散尽,方才不停飞舞还不时笨拙地撞上墙壁的那只昆虫已经落在地面上,抽搐了几下不再动了。
当我睁开眼睛将目光移向它的所在时,它的形体已经淡了很多,隐约有鳞粉不停地从它的身体中析出,随着夜风飞散,而那小身体也就随之消融了一般,越发变得透明,最后终于不复存在。
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它们只是被某人因为某种目的而造了出来,然后做出“活着”的样子而已。构成它们的主要成分是灵素,所以,当灵场变动的时候,月读神社的存在也受到影响而被侵蚀,改变样貌。虽然有先人不断维护封印,休整神社,但这副颓败的样子,尽管外表看着还过得去,实际已经犹如从根基处被蛀空了的老旧木作一样,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