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的锁链碰撞声回荡在死寂的石室中,只是刹那间他已经来到快至好身边的地方。因为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他根本无法维持身体的平衡,脚上的沉重镣铐也绊住了行动,眼看少年就要朝前方栽倒下去,而穿过他后背的锁链已然快要绷紧到极限——
“……!”
我几乎忍不住惊叫出声。
寂静。
重物坠地声并没有响起。在我重新移回视线的时候,好已经半蹲在石室中间,稳稳地扶住了快将摔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年。叶的发丝轻轻搭落在微晃着的锁链之上。不到一秒的时差,如果“鬼缚”被牵动至极限,就会触发布置于这个石牢中的咒缚阵,威力足以令他立刻丧失意识。
持续短暂的寂静。石室内的两人没有移动,保持着那种半跪的姿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叶的肩头刚好埋在好的胸前,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知在沉寂中究竟过去了多久,凝固般的情景逐渐消融。比融雪更细小暗哑的声音从松动的景致中传出,极缓慢地流动,汇集成缕,集结成流,最后终于再也不掩饰地爆发出来。
叶的肩头不断颤抖,哭泣的声音沙哑而断续,在我听来甚至有些怪异的变调。他一定不擅长悲戚,看他平日始终挂在面上的傻笑我就知道,但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静静地站在贴入口的木门边望着他们,而那两人或许已经忽略了我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结果是我想的太多了么?
不管有着怎样苦难的经历,如果能够两人一起克服,就没有什么是可怕的。那时候我真的发自内心地这样想,同时也是初次有深切的苦涩感觉涌上心头。
想祈求神明,终结月见倍受诅咒的宿命,请让一切悲剧就此完结吧。
没有人打扰,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叶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好。看得出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临到嘴边却哽住了:
“…好…你…可以拿掉面具么?”
大概是近距离对着那具狰狞的面孔让他极不适应吧,好没有表示异议。他松开扶着叶的双手,缓缓取下了面具。在烛光所及的范围中,我见到那张泪痕还未干的脸庞上的悲伤表情迅速被惊惧取代。
“你…的脸……?”
“怎么了?吃惊么?”
好的语气平淡,依然是犹如冰花在虚空中绽放般的凛冽、漠然。他再次抓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褐发少年的肩头,将他牢牢地禁锢于自己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仪式失败了。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们。你不是知道了么?”
褐发少年已再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好的眼睛,随着他的每一个字句而闪现出更为绝望的神情。
“为什么做出这种表情?在你那样做之前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么?”
叶神色恍惚地缓缓摇头,被好瞪视片刻后又慌忙点头。大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安娜说你想见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说出这句话时好的声音又变得轻缓,方才那一瞬的迫人力道似乎消隐无踪,但从未有过的战栗感却从脚底一直袭上我的全身。
石室中的温度正在下降,原本维持温度所使用的符咒正在失效,因为好所释放的相反属性的咒力已经在瞬间盖过了它。
被紧扼住肩膀的褐发少年依然满脸皆是悲戚,只是对着好的视线努力抬起头。阴影覆上了苍白肌肤,好已然起身,俯视着他。
“我来回答你吧,你所想的问题。”纤长的手指抚上散乱贴合于沾湿的脸庞上的褐色发丝,轻轻挑开,露出那张茫然无措的面孔:
“看了那个以后,我想结论只能是一种,就算我不想相信也不行呢。所以……”
不,怎么…
怎么会!
麻仓好他一直避而不见的原因并不是迫于四家的压力,也不是因为主祭事务繁重或是避人耳目…全都不是!
那只是因为——
“啊啊啊——”
就在我怔住那瞬间,凄然的惨呼声已经传遍了石室,伴随着哐啷作响的锁链来回撞击的脆响声。
叶的身体已经抵在地面,由好的脚下传来的重压几乎将他的面孔踏入石板的裂隙中。而好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那两股穿入背骨的锁链将其拉紧。因为刚才那一番剧烈挣动而撕裂的伤处渗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迅速在白色的单衣背后晕染开来。
“呜…”
好加大了几分压制叶的身体的力度,将他试图抬起身体的趋势彻底封死,然后以迅疾强横的手势再度将锁链朝上一带,竦人的摩擦声立时擦破凄冷的空气。飞溅而起的血色飞沫扬散于虚空,少许滴落在素白的衣摆上,化为绽放的椿。
麻仓好俯身贴近地面那因剧痛而失去了声音的抽搐的身体,低微却清晰地说道:
“如果那时就让我见到你,或许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而撕裂你呢,背叛者!”
注:下属称呼上司家主必然使用敬称,但是安娜除非是特殊场合或对其余四家家主的情况,对人极少用敬称。
第二十章
【捌刻】
即使隔着厚重的木门,此刻所发出的不祥声响也不可能被完全封闭。
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迅速在门外聚起,然而碍于主祭神官正在里面,没人敢贸然闯入。他们思忖了半晌终于战战兢兢地轻叩了两下门问道:
“请问…主祭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是否有需要我们…”
“不必。” 麻仓好冷冷地打断了下属们的询问,继续专注于被压制于身下之人。
焦急之间我只得吩咐门外守候者立即去请医生来,然后立即奔到石牢的铁栏前试图阻止失控的局面。
“好!快住手!你想杀了他么?”
好轻笑了一声,放开了勒紧的锁链,但脚下的力道依旧没有放松:“怎么会,他可是我重要的弟弟呢,而且…”
“叶还要参加下一次的暗祭,对吧?所以,你会一直活到那个时候,完完整整地。”好略弯下腰,像是对着叶的方向说话,但被他踩住头部面朝下贴在青石地面上的少年根本无法做出回答。
“你……!”面对他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我压抑很久的怒气终于噌噌地窜了上来:“你说的和做的根本就不一样!麻仓叶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和四年前比,你应该知道吧!”
他终于稍微侧过了脸,依然没有看我,但我却在几年后第一次看到了那张和叶几乎完全相同的面孔。优雅却冰冷的微笑浮现于嘴角,左眼周围一直蔓延到额头的血色藤蔓般的伤痕触目惊心,从这一边令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陌生、妖异、不祥。
“我应该代表御五家和月见的子民感谢你呢,安娜。如此挂心嗣月祭的神官现在已经不多了,即使在五家之中,怀着各种想法的人也比比皆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自语般地轻声道:“或许也就这样了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缓缓放松钳制,身下终于得以稍微抬头的少年发出了连续的咳喘,但显然已经虚弱得连翻身都做不到。从之前听到的可怖断裂声来看,他的肩胛或什么地方很可能骨折了。
“还有半年时间呢,慢慢调养就是,不必那么紧张。而且这次算是最后一次以兄长的身份来这里。”好丝毫不以为意地站了起来轻拂衣袖的褶皱,戴回面具准备离开。
“……等…等…”
微弱的声音从好身后的黑暗中传出,他停住脚步回望过去。叶正颤颤巍巍地凭着膝盖和头部的力量艰难地弓起身体,他半跪着望向好,凌乱的发丝贴在因痛楚而扭曲的面上。
“还有什么事?你想知道的我应该已经回答过了。”
“…我…无法接受…”变得晦暗的褐色眼眸中依然带着些执拗不甘的光,少年犹豫了片刻终于将最后的疑问说出口来:
“在‘真澄’闯入月读神社的那个夜晚,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还记得么?”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我从来没听说过好会是认识西九条真澄的?虽然关于西九条的事情确实曾向他报告过,但是在暗祭之前他不可能会在意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如果说,麻仓叶的意思是“好是在那个时候对‘自己已经沉睡了四年的弟弟叶’说了某句话”,不……那简直完全不合逻辑!如果那是真的,事实就会完全颠倒过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