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聪明的人往往愈是固执,明明发觉到危险却还硬是硬闯进去,是这类人的通病。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永远都不会做出明智的判断吧?即使令他受伤,也要让他离开月见,这是我作为麻仓家神官长的判断。
神官们会谨慎处理,然后那少年会被迫离开。然后我们也可以全心投入即将开始的表祭。距离上一次的祭典已经过去大半年,镇民们的热情很高,从宣传到国分神社内的布置都有很多义工在协助神官们,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也忙得暂时忘记了其他。而麻仓好,在我将拿到的那件东西交给他以后就没见过他,似乎一直在寝殿内查阅书籍,对祭典的事情丝毫也不过问。
这一次的表祭麻仓家也不会有代表参加。从三年前麻仓好成为主祭留在月读神社起,麻仓家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而这一次我们所负责的同样也只有辅助工作而已。因此,在祭典前几天我终于结束了近一个月来的奔忙,得以稍微休息。但几乎就在同时,再次接到了令我头痛的报告。
大约一个月前,在回家路上“不慎从台阶上滑落”的西九条真澄被路人发现送到了医院。前两天少年已经出院,但丝毫没见他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下午还在附近百货店里买了学习用品…似乎在为复课做准备……”
没等他说完我手中的神乐铃手柄已被捏得发出了咔嚓嚓的皲裂声,有那么半晌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真的是个白痴么!
怎…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家伙!
简直难以相信…明明长着一张柔弱不堪的脸!
负责汇报的青年神官是个不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没有察觉我脸色的异样,继续着汇报:“…然后去了市场,买了几天的食材…”
“行了!”我将手中的祭具重重摔到了地上,周围的人瞬间都怔住了。极力平伏心情,压低声音道:
“可以了,这件事以后由我来处理。待表祭之后再进行,当下之重是把两天后的祭典顺利完成。”
待属下都退下后,我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跳依然有些快。
我知道自己一向脾气不好,待人也素来冷漠,在下北飞雪中冰封的内心一直以来就极少有人或物能触动,但现在却感到强烈的烦躁心慌。不过是一件没有及时处理好的小事而已,没什么值得介怀吧。
只不过因为那个家伙是个从未遇过的蠢蛋,所以才有点吃惊而已。
真的有这种人存在…受了那样的伤竟然还满不在乎地留下来…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在想些什么,所以那天放学以后我在他回家的必经处等他。当面确认,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要看他的反应了。如果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蠢货,处理起来倒也简单。但事实往往与愿违。
和我目光相对之后,他的脸立刻变得绯红,弄得我也窘迫起来。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冷冷瞪视,对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分,并且忙不迭地道歉,弄得我更是火大:他到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这个人难道一点常识都没有的么?
“为什么你还在?”
“诶?”他似乎被我的问话弄蒙了,神色由尴尬转为诧异。看来我必须说得更直白点,他真的是个傻瓜。
“你是个蠢货么?西九条真澄。这样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来学校,你不知道自己很碍眼么?”
问出这句话后,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应有的不安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对于陌生人的质问,他并没有反驳或恼怒,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吐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第一次近看那张被过长的浅色刘海掩盖住的面孔,棕色的瞳孔中竟然带着些许绯红,夹杂着闪烁不定的光,彷徨混乱,仿佛受惊的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情景如果是被外人看到,只会被认为是我在欺负学弟而已。
“消失吧!”
冷眼瞪了他之后,我抛下怔在原地的少年,飞快拐过巷子,踏进小路,一路疾行,不想放缓脚步。
无法理解。
就算是再蠢的人,也该知道了吧?面前的人与他之前遭遇到的一切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是他为何露出那种表情?
人在受到折磨和不公待遇时,一定会反射性地涌起憎恶和仇恨的感情,最少也会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但那双眼睛里,我看不到一丝怨恨或怨毒的影子。
是他太软弱么?可我知道他曾经出手帮助被围堵的同学,尽管对方是人数众多的学长们。
果然还是只有一个结论:他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货!
这一次靠近他时感受到的奇特气场没有消褪,但我依然没能弄清那其中的含义。
从阴阳术的角度来说,无法看透的存在有两种:一是能力在自己之上的术者,他如果藏匿自己的灵力和气息,下位者是无法察觉的;另一种就是被上位者的结界或法术所保护的东西。
西九条真澄会是后者么?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弄清的,而且若是有这种可能性,我就不能再对他随意出手。虽然明白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但现在却抽不出时间来细细研究。表祭结束之前暂且搁置他的事,幸好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生事端的人。
还有一点有些介意,那带着迷离之色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哪里呢…总觉得有着莫名的既视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带着问题边走边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月读神社拜殿前。
对了,我还有事应该向麻仓好报告,但是这个时间他还会在这里么?
行至台阶上,值守神官行礼后即上前报告说主祭大人刚已经离开拜殿回到自己的居所了。我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进入了拜殿。
殿内空间很大,因为尽头湮没于黑暗中的原因而更显深远神秘,但布置上来说与一般神社没有很大区别。
正中间的神坛上逐层摆放着各种法器和祭具,最上层的神龛中供奉着月见子民信仰了超过千年的神明塑像。大概是年代久远,神像的表面早已经残损不堪,细节几乎都缺失殆尽,加上光线黯淡,更不用说看清他的面容了。而这位被供奉神明的名字并没有被记录在月见的典籍中,现代的神官都只以“月读神”来代称。(注)
神坛两侧长明灯的微光寂定,从朦胧纸灯中透出,与透过屏风间隙洒入室内的绯色光芒融合在一起,令屏风与灯盏都落下颀长阴影。
这是我早已经见惯的光景,但今天目光却再度被坛上陈列的某件祭具吸引了。
那是由主祭神官放置上去,由本人施法、凝聚着灵力用于镇守夹层世界的祭具。
左边是一张不起眼的符纸,中间以朱色绘着咒文字。这应该是麻仓好用于设置设置结界的媒介。
据说麻仓兄弟从小就显出了灵能力方面的过人天赋,取得神官资格也是在幼年时,这在御五家后人中也是很少见的。每个术者擅长的领域不同,而咒术方面在五家中位于顶点的术者无疑就是麻仓好。虽然他那种傲慢的眼神让人不爽,但我必须承认其身为神官的实力确实深不可测。
右边的东西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有些诡异,那是一个小巧的木制人偶。绘制得细腻逼真的面孔上,墨色的双眸凝视着空旷的大殿,漆黑长发披散在素色和服上。美丽却空洞,也感觉不到任何灵力的凝聚。我曾好奇过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然后就有人解释说“雏人偶原本就是内里虚无的容器”。
被用于祭具的雏人偶最早来源于“人形”。工艺精美衣着华丽的人形本来是女孩子们的玩具,但能工巧匠们赋予那没有生命的存在以“形体”。它们是那样酷似人类,以至于被术士们当做“人”的替代品用于各种祭典仪式,替人承受各种灾难厄运,所以又被称为“贄”。但是,制作和使用“贄”的技术相当艰深冷僻,在全日本也只有为数不多的术师掌握。因为,那是一种危险性极高的法术。
据说,制作得越好的雏人偶越是“接近”人类,这不是指外型,而是指其作为“容器”所具有的特质。因为太似人,而内在却空虚无物,这对浮游在虚幻中的灵来说乃是有着最致命的吸引力,令它们不顾一切地想要进入其中,那种引力犹如甜美的罂粟一般无法抗拒。于是,原本空洞的容器中有了另外的存在而成为“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