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里了。”黯淡光线中传来的少年声音轻薄如蝉翼,和刚才在寝殿中的态度截然不同。就连走在地面的脚步也被小心地压抑着,他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屏息凝神。
我和木乃婆婆跟在他身后,进到殿中。
这里的布置确实不同于拜殿也非寝殿,并没有多余的陈设,踏上台基穿过最外侧的帷幔和门扉就是一间空敞的殿堂。正对视线的地方有着暗纹的素色屏风,两侧的青瓷香炉中弥散开来的熏香气味柔和地充溢于清冷的空气中。绕过三面围合的屏风后,室内的景象瞬时展现在眼前,顷刻被那一片出乎意料的炫目景象惊呆。
内殿的深色地板四围有着低矮支架,每一方顶面都间距均等地点燃了数十支蜡烛,光晕高低起落不大地排开。闪烁跃动的璀璨辉火如星光般棋布却又比星更灼眼,将高而深远的黝黯空间照亮,虽不透彻却已是讲无比柔和的光芒布满了中间地面。
辉光当中簇拥着一位身穿素白色单衣的少年(注),单薄细软的宽大衣裾铺散开来,犹如一朵漂浮在深谙水面的浮花,苍白、虚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深褐色的碎发垂落在面颊边和地面上,面上没有表情,安宁得好像只是陷入了睡眠,但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
少年周围的地面隐隐透出施放过强力结界的灵气痕迹,那是用于隔绝外界的各种影响保护其中物体的法术。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肌肤上呈现出极细微的不祥青紫纹丝,犹如瓷器上的纹理般嵌入深处,紧闭的双眼下方更是泛着乌翳。更重要的是,不论是鼻翼、嘴唇还是胸腹,都看不到丝毫气息流转或生命搏动的迹象。
神经有些抽紧了,些微麻痹的感觉扩散到指端,忽然变得苍白一片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张温暖的笑脸来,和这副平静的睡颜重叠起来。
这是…麻仓叶么?
他已经死了?
不…这种状态, 是仅留下身体而失去灵魂的傀儡…
不能算是活着,甚至比死还要不如…
即使我早已习惯用冷漠表情应对各种发生于面前的变故,但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来月见的时候,我确实,有过那么一丝期待,也曾经非常笨拙地考虑过,如果见到他的话,要怎样为之前的冷漠行为道歉,尽管那是我最不擅长的…
只是因为伤亡者之中没有听到他的名字,就放任自己的思绪如此无谓地游荡,全然没有想过会在此刻,以这种形式再次见面。
长发少年和木乃婆婆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凝视着当中的少年。
“叶,还在睡么?”婆婆伸手轻轻握住了少年的右腕,但被呼唤的人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沉默中,婆婆抬起头向四周虚无的黑暗打量了片刻,不止是生气,黑暗中就连任何一丝灵力流动都没有。这个房间似乎以这种孤寂隔绝的状态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怅然地叹道:“半年前被告知叶出事到现在,我也一直都无法接受。虽然作为神官早就做好了将身心都献给神明的准备,但叶他…却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也相信,叶一定会醒过来的,总有一天。”长发少年的声音依然低微且柔和。他的语气虽多少有些伤感之意,但似乎也包含着没来由的自信和从容。
“好,尽管五家的神官已经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是我这老太婆还不想就此放弃。而且安娜也在,她的能力很强,现在就让我们再放手一搏。”
“是,婆婆您不必如此过谦。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降灵仪式,随时都可以开始。”
室内的蜡烛被一一熄灭,仅留下一支,置于结界的西侧,降灵所需的龛台器物陈设完毕,四面的窗户也被开启。好屏退了侍仆,令驻守神官皆退至殿外数米远处,自己也退了出去,
我跪坐在内殿的屏风前,一边凝神祈祷一边注视着婆婆施术。
虽然得到认可,但现阶段我的能力还无法和她相比,我能做的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施以辅助。现在要进行的是唤灵仪式,围绕着中间沉睡的少年设置的术式阵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婆婆决意倾尽所能一试。
念珠振动之声轻灵通彻,逐渐在烛光所不能穿透的暗夜中震颤着散开,然后将声音化为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配合着灵气的流动,将呼唤传送到无限深远的虚空中。
一之为父
二之为母
三之为故里兄弟
此番起灵,回向吾身
……
★★★
降灵术,是阴阳术中重要的一支。术者通过咒语召唤灵魂在现世显现,法力高深者不但可以招来尚在人世的浮游灵,甚至连已经去到常世的灵魂都能够一度唤回。
但木乃婆婆召唤的并非死灵,而是陷入“假死”状态中的麻仓叶的灵魂。但遗憾的是,那一天的降灵并没有成功。最后我们得到的结论和其他神官一致:麻仓叶的灵魂并没有以浮游灵的状态存在于人世,但是否穿过了冥府之门去到常世的深远之处则不得而知;亦或者,他的灵魂被恶灵所吞噬,在无人可以探寻的根之国中迷失了方向,那样的话就是任何人也无法将其带回。
究其起因,要从麻仓兄弟被选为此次嗣月祭•正祭的人选那天说起。而听到这些内容,已经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我通过了考验,正式成为麻仓家神官长时的事了。
生于月见的子民担负着无法逃避的宿命,世代镇守黄泉之门。这与其说是职责,更不如说是罪业。一旦离开就会陷入死于非命的诅咒,郁结之气不断集结,悲哀的轮回永不停止。人们被作为供奉于根之国的祭品而存在,永远被困在与世隔绝的结界之中。
无法找到那湮没于悠长岁月之河中的伊始之“结”,后人们就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不断编织着悲哀的螺旋。
在常世与现世交界处的月读神社,这里的夜空中永远高悬着绯红的满月。月相恒久如一,但其绯红光泽却会随着夹缝世界中的灵气波动而变化。当灵的波动增强,灵道即将开启时,绯月的光芒会达到最亮,月色由暗红转变为纯粹的赤红,那就是必须举行嗣月祭的时刻。
以自古流传下来的方法占卜,御五家的家主们会在“甄选日”中一起见证被选中的“神子”之名。被选中者一直以来都是继承家族血脉的直系神官,如果是女性会被尊称为“月之巫女”,男性则称为“月之御子”。神子将要承担起献祭的使命,在仪式之前一年就接受初仪,进入月读神社,净身修行,做好将身心全部献给神明的准备,然后迎接仪式的到来。
这种仪式已经在岛上延续了几百年,虽然也有过失败的经历,但总算能够以各种补偿和之后的仪式来维系封印。然而一成不变的命运之轮行至此时却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麻仓家双子的名字一同出现在占卜的结果中。
被选中者是两个人,这是从未经历过的情况。神官长老们查遍典籍和史书,又向其他地方的神道机构寻求帮助,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线索,那是关于某个已经消失于历史中的小村镇的传说。和隐岐有着类似的背景而守护着黄泉之门的村子里诞生双胞胎的几率非常之高,而他们所举行的祭祀一直以来都是由双生子完成。
虽然没有把握,但五家依旧一致决定按照那种方法来完成这一次的正祭。
麻仓兄弟在进入月读神社后不久即被告知仪式的内容,从小就被作为神官培养的兄弟二人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但就在半年后的某天,麻仓叶忽然从神官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当人们发现他时已经过去了两天,少年倒在禁林深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却再也没有恢复意识,因为这里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少年的灵魂不知所踪。
仅余一丝生命力的少年被封印在隔绝一切外界影响的结界中,加上这将时间无限放缓的常世入口世界本身的作用,时光就此在他的身上近乎停止。五家的神官想尽一切办法找寻少年的灵魂,但都无功而返。
那时因会见访客而没能陪在弟弟身边的长发少年一度失控,之后更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身边长达数天。而麻仓叶身边最后见过他的侍仆则回答说“叶少爷只是说出去散步,马上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