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幼子的呜咽咆哮,凭着浑身奶劲疯癫挣扎,浑圆的泪珠浸透混天绫。
他微一皱眉。
混天绫略一动作,便死死封住了李执的嘴。
哪吒冷淡侧脸道:“聒噪。”
李执瞪大眼睛不甘:“——呜呜呜呜呜!!”
哪吒冷笑道:“你再骂?”
他自年轻时就极为浮躁,叫他与亲生幼子讲道理那是白搭。
更遑论此时正是要紧。
哪吒垂眸看向湖心沉睡的人。
天劫不甘地再次凝聚,滚滚冒着闪光,这次是成倍的狠厉,自九天之上轰隆劈下!
……
敖丙置身于一片混沌幻境中,随着斗转星移,他的思绪如电转,尚且未曾反应过来前,便置身于葱郁树林中。
水面如明镜光洁,碎金铺落,熠熠生光。
龙族青年茫然看着景致,弯腰半跪水边,银蓝长发倾落下,映照出一张熟悉陌生的面容。
那是少年时代的敖丙,比千年后少了疲惫哀愁,面颊尚有些圆润的婴儿肥,眼睛清澈而无辜。
没有怀过孩子。
没有倾全族背叛天界。
——更没有背负命运。
肩头被猛拍,敖丙颤了颤倏地回头,长年累月的战争使他极端敏锐,掌心同时凝结出尖锐玄冰。
小龙却惶惑微微睁大眼。
那高挑少年人抱臂,腕间乾坤圈微光轮转,偏头冷嗤道:“说你两句便要发脾气,你就敢在这儿跟爷横!你他娘不敢反驳龙王老儿,由着龙族几个败类长老作威作福,你他妈就仗着爷——”
敖丙的眼睛水润泛红,垂下龙角不说话。
哪吒顿了顿,又皱眉不耐道:“又委屈上了。惯得你。”
“爷算是知道了,我在你跟前是说不得你龙族老小……”
这只小龙平日里打几棍子闷闷不出声,嘲笑他几句温吞水似的低头,佛性得要命。
现下小龙表情无辜茫然,眼眶红通通,可劲盯着他一眨不眨的,面颊微微的婴儿肥白皙光洁。
哪吒心痒痒,抬了手,仍旧放下,笑了笑低声哄他:“诶,怎么哭上了,不准哭!”
“小爷往后不说龙王老儿的不是,我这是嘴贱惯了……”
哪吒少年时代,与成年后长相差别其实不大。
由于是神族的缘故,其实甚早便定型了,区别只在于经历了天庭的杀戮和权柄谋算后,他更成熟冷静,并不令人觉得像个少年郎。
——如今的哪吒,还是遥远记忆中最初的样子。
敖丙忽尔将额抵在哪吒肩上,慢慢吸气,平复心中的汹涌暗潮。
他习惯将一切情绪收敛于心,但这姿势却显得温顺而依赖。
哪吒局促僵硬半晌,指节顺着敖丙的长发抚了抚,微砺的指缘似不经意碰到龙角,敖丙惊喘着退开一步,睁大眼看着他。
哪吒躁动低哑哄他:“我们不是已经……”
敖丙深深吸气,轻声道:“住口。”
他说罢连退三步,转身消失不见,只余碧蓝远空下海波涛涛。
哪吒直勾勾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烦躁捋了捋硬直的头发,少年的暴躁脾气暴露无遗。
他还不能掌控自己的脾性,太急了。
……
敖丙回了一趟龙宫。
他率龙族背叛天庭时走得匆忙决然,甚至几千年间都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龙族的故土。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又回来了。
父王看上去更年轻些,眉宇间少了深入骨髓的苦闷,走路步子带风,还给他瞧偏远海域进贡的奇珍异宝,捏着人族制作的精美摆件新奇不已。
敖丙有意探听天庭之事,想试探着找出一切因果所在。
——不曾想倒是发现了怪事。
在这个世界里,天庭不与龙族为难,四海皆是兄弟。
人族与神族更是将妖族视为等同。
有如人为构造的美梦,和乐融融,却又真实存在。
龙王莫名其妙看着他,捋捋长须,皱眉沉吟道:“吾儿这将将回宫,怎的思虑这些?龙族大事有四海龙王与诸长老协同,更何况如今四海升平,你这些话即便说得再委婉,也切要藏在肚里!”
敖丙一时间脑袋缠着杂线,看看父亲,又低头应是。
龙王只摆手失笑,长长叹气:“你这孩子。向来甚么事都沉在肚里!我到底是不盼着你有大出息,将来这东海还是交给你打理,这些虾兵蟹将海中众族,不都盼着天地太平和乐?”
他和蔼看着敖丙,终于抛出了谈话目的:“父王瞧你正当龄,早些成家是好事啊……”
“到时你有了后继小辈,这般咱们敖家手里的权柄才更稳当,位子才能坐稳长隆……”
父王絮絮叨叨,敖丙吃惊得很,竟是一句也说不出。
他忘了,假使这个世界这么和平,那么龙族本身就不会那样团结了,斗争永远没有平息的一天,而父王更不是愿意服软的性子。
相谈不愉,敖丙回了寝殿,只打坐歇息罢了。
不成想一醒来整个华美的寝宫都吵吵嚷嚷,外头听是歌舞升平,突又是编钟敲打的声音。
他捂着额角合眼吸气不语。
侍从乌龟将他请出去,猝不及防倒是瞧见满殿都是年轻女人,神女妖女人族贵女比比皆是,更多的倒还是海族,皆握着青铜樽吃吃笑,余光隐隐希冀看着他。
这一个寝殿,竟全都是雌性,龙王想令他择偶的心思多么强烈。
龙族太子这名头不是盖的,大多数女人是没想过敖丙能这么……出挑。
敖丙个子修长高挑,这腰线细而韧,眉目清俊广袖飘动,肌肤更是冷白如瓷。
他的眼睛却很平和,像是经历过许多事体,懂得了太多旁人不知的辛酸,由此变得从容而温柔。
“咣当”清脆响声!
不知是谁手中的瓷盏摔碎了,众人才从迷蒙中清醒,可寂静却延续了下去。
敖丙抬头,却见一个红衣女人抱着手臂,面容冷漠站在原地。
唯独她鹤立鸡群,因为个子实在太高,比正常女人高出一个头,身材瘦削而骨感,黑色指甲尖长,漫不经心刮着腕间的金镯。
不是不好看,就是给人巨大的压迫感,再强壮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都显得无比气弱。
她的声音沙哑而中性,偏头带着不耐烦:“看我作甚!?再看眼珠捏爆。”
众女才堪堪收回视线,有几个竟然有些面红耳赤,带着羞意,也不知是为甚。
敖丙蹙眉,定定看着他,才摇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红衣女人臂间绕着刺金红绫,抱臂挑眉,漫不经心道:“我还想问你,龙王老儿是闲得太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干,他怎么不滚去拉皮条,当他娘的龙王?嗯?”
敖丙的唇颤抖着,发现竟无从纠正,这两句话里全是讽刺和脏字。
他闭眼不语,慢慢握紧了拳头,转身不再掺和一团乱麻。
女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戾气大的骇人,腕间金镯阵阵发颤,眼里泛着血红:“怎么?”
她居高临下,锐黑的指尖温柔抚着敖丙的面容,嗓音酥麻入骨,尾音上扬:“龙宫三太子,睡了男人只作不记得,当垃圾似的丢在一旁,嗯?”
满场皆寂,敖丙睁大眼睛,委实分不清是真是假。
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打算当真。
身量极高的女人偏过头,狠狠吻上他,辗转研磨撕咬,带着暴戾与偏执,一点也不在乎四周的人,将他重重抵在华美的墙边,舔了舔咬得鲜红的唇,邪性露齿而笑,上挑的眼眸紧紧摄着他的。
敖丙从禁锢中陡然发力推开她,满脸通红眼眸湿润,却冷冷道:“三太子,自重。”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莺莺燕燕们发出惊呼。
女人倒是朗声一笑,瞬间变化成年轻男人的模样,抱着线条流畅的手臂,眼尾凌厉上挑,要笑不笑,气势何等居高临下。
一宫室的女子也在看着“她”,目瞪口呆捂着胸口者众。
敖丙面无表情,冰白的面容毫无波澜。
哪吒冰冷说道:“我答应过你,明日便向龙王提亲,娶你为妻,往后一辈子守着你。而你为何反悔!”
哪吒太子的眼睛转为血红,半边面颊布满魔纹:“你说你喜欢蓬莱仙境,我便去置办宅院,有莲池,有雪山,有松林迷雾……我为你筹谋一切,如今你却想找个女人成婚,你到底有没有心?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