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更深时分,龙幽满心失望,正要洗漱就寝,才终于等到他期盼无比的玩伴——一只硕大的乌龟背着厚重的青色的壳,缓慢而努力地一步步爬上阶梯,蹭到门外。
乌龟气喘吁吁:“老臣……老臣奉陛下之命,前来侍奉殿下……殿、少主见谅,呼呼……老臣不熟悉少主宫院地形,绕了些远路……”
龙幽当时的心情,或许只能用他哥日后在人界结识的一名世家公子的绝技来形容。可惜他不认识,所以大概只觉得如遭雷殛,好半晌张着嘴回不过神来。
老龟又花了半柱香时间爬到龙幽脚下,龙幽低头看着它,强忍住一脚踹飞的冲动,决然转身道:“你……你回去!跟王兄说,呃,就说他混蛋!”
“……什么?”老龟大约是耳背,疑惑地伸长脖颈,晃了晃脑袋,“老臣年纪大,听不清楚,少主可否再说……”
“我!叫!你!回!去!”龙幽蹲下身大声喊。老龟被震得下意识缩回龟壳,抖了抖,又小心翼翼伸出头,为难道:“殿下息怒。可是老臣要是这样回去,陛下怪罪下来,老臣担当不起啊……”
龙幽已气得不想说话,上床躺倒,大被一蒙盖住脑袋,也就任由它去。
次日醒来气消了些,看着老龟跌跌撞撞磕到门框的样子,龙幽塌下肩膀叹了口气。心想老龟如此蠢笨,若是落到其他贵族手中,指不定会受何种对待,一时心软,也不忍心再赶它走,默许了这场主仆关系。
第 5 章
龙幽一时受挫,但犹未死心,心想若为此等小事去找兄长理论,只会反遭轻视,也是无趣。便暗自在心里较劲,终日闷声不吭苦练枪法术法。
夜叉尚武,讲的是强者为尊,而那时的龙幽心里想的,无非是要勤学奋进,有朝一日如兄长般执最利的枪,驯最烈的马,好教兄长再不会忽视他,拿他当无用的小孩看待。龙幽心里憋着一股劲,却不知是在与龙溟计较,抑或自己。
只是随着年光流淌,这股气劲催促着他成长,在深宫内苑里,风雨不惊地长成了身形颀长眉眼俊俏的青年。
某日刚下午课,龙幽懒洋洋地趴在书案上,听着远处隐约的烽烟战火之声,想起因修罗军队来犯,龙溟三日前便率军亲征至今未回。百无聊赖地趴了一阵,依稀听得有战鼓声传来,想是大军要休战回程了吧。
龙幽随手取了张纸,三两下叠成一只纸马,样子憨态可掬,忽忆起小时候龙溟教他变的幻术,凭着记忆信手一拈,碧荧荧的幽火窜入纸马腹部,纸马有了灵识,四蹄着地仰头嘶鸣一声,欢快地跑出门去。
龙幽单手支着下颔,嘴角含笑地看着这无聊的小把戏,忽听到房门外一声惊呼。原来是前来禀事的龟丞相险些被纸马踩中,吓了一大跳。
“小雅啊,看来你尚需磨练,如此胆小可不成。”龙幽好整以暇地看着老龟爬到门口,才慢悠悠开口。
老龟甩掉脑袋上的汗珠,扒在门槛上喘气:“老臣年纪大不中用,少主别笑话。老臣来此,是有事要向少主禀报。”
“说吧,何事?”龙幽漫不经心地转着笔杆。老龟压低声音道:“少主听说没有,修罗已经退兵了。”
“呵,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论兵多将广,修罗可能略胜一筹,但论排兵布阵,绝不是我夜叉对手。况且有老哥亲自督战,哪有不胜的道理,撑得几日算是他们厉害了。” 龙幽笑了笑,起身道,“方才听到鼓声,现下我军已到城门外了吧?”
“修罗这次换了主将,听说是个厉害人物,当然了,不是我们陛下对手。只不过……”老龟左右顾盼一阵,似有为难,龙幽不耐地敲了敲桌子,老龟才又小声道,“方才老臣在墙根下休息,听到镜丞跟魔翳大人说……呃,陛下受了点伤。”
“什么!”龙幽心头大震,面色顿沉,跨前两步一把将老龟捞起,拎到眼前,“此话当真?王兄现在何处?”
老龟摇头道:“老臣也不知道,只知陛下并未随军回城。”龙幽皱眉:“那大长老在哪里?”老龟道:“像是往九黎祠方向去了……啊!”
说未说完,便被重重放到桌案上,老龟一阵头晕目眩,等缓过神来,只看到龙幽大步生风摔门远去的背影。老龟小心翼翼地伸头,估量了一下桌沿离地的高度,又无奈地缩回壳中。
因打了胜仗,祭都城内鼓乐交鸣,旌旗飘扬,一派喜气,人人奔走相告。城门大开,禁卫队执戈罗列两旁,夜叉大军披坚执锐,军容整肃,自城外迤逦进来。龙幽远远看去,领先的主帅位置只有镜丞一人,并不见龙溟身影。龙幽想了想,转身朝九黎祠走去。
九黎祠外的守将向来警惕,听得脚步声靠近已出声喝令止步,见是龙幽,忙躬身行礼。龙幽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问:“大长老可在里面?”守将答道:“大人刚回来不久,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二殿下若有要事,待属下为您通传一声。”
“不必。”龙幽扬手制止,蹙眉道,“只有大长老一个在里面?没有旁人?”守将疑惑地对视一眼,如实禀道:“确实没有。”
龙幽猜到了七八分,知兄长凭越行术来去无踪,自可瞒过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只觉被无端视作局外人,心头更是一阵烦躁,举步就往里走。守将霎时长刀一横,阻住他去路,为难道:“二殿下留步!魔翳大人有令,如非传召不得擅闯……”
“笑话!举国上下只有王兄能对我发号施令!”龙幽冷笑,眼底神色寒若冰霜,“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说罢抬手挥开面前的长刀,一把将门推开,守将被他周身气劲一激,双双摔倒在地,也不敢再多加阻碍。龙幽看也不看,大步走了进去。
九黎祠内灯火深暗一如往常,而龙溟正随意坐在角落,战甲卸下扔在脚边,身上衣衫褪了半臂,露出右肋下一个血肉狰狞的伤口。魔翳肃立一旁,为他施展疗伤之术,点点微光自掌心浮出落在伤口上,龙溟只是一声不吭强自忍着,面色却异常苍白。魔翳突然手掌聚力拍在龙溟肩头,龙溟吃痛闷哼了一声,唇角溢出黑红血丝。
“已经好多了。”过了好一阵,龙溟擦去唇畔血迹,深吸口气,点头道,“有劳舅舅。”
魔翳缓缓收手,拢入宽大袍袖之中,低头细细查看龙溟伤势,长发垂落遮住大半面容,额头有一层细密汗珠。“伤得不太重,休养几日便是。陛下受伤一事,除镜丞之外城中无人知晓,尽可放心。”
龙溟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孤一时轻敌,疏忽致此,险些耽误战况。若在当年……想必又要挨舅舅一番训斥。”说着抬头看向魔翳,眼底隐含笑意。
魔翳垂手静立,沉默地低头,看着这个曾经的侄儿如今的君上,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辅佐起来的年轻王者,沉如止水的面容上有一丝复杂情绪流动。片刻,方低声道:“龙溟,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来,打破了两人间的微妙气氛。龙幽几步跑上台阶,果不其然看到了龙溟和魔翳。看着那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龙幽愣了愣,不知何故竟体味出些唇齿相依的情分。一瞬间,他想起幼年丧父朝中大乱之时,魔翳力排众议拥护尚是少年的龙溟登基,助他稳定人心的情形——似乎这么多年来,魔翳便一直在龙溟身旁助力,倾力扶持。
于兄长而言,舅舅是长辈,是导师,是能臣。朝堂宦海,疆场鬼域,他的身边从来都有他。而自己,却永远被护在身后,撇在一边。
见龙幽进来,龙溟有些意外,扬眉唤道:“阿幽,你怎么来了?”
龙幽定了定神,上前几步蹲下道:“你伤势如何?”魔翳轻笑一声:“二殿下消息倒是灵通。”
“放心,已无大碍。”龙溟拾起手边的几瓶伤药,递给龙幽,向魔翳颔首道,“大长老方才替孤治伤耗神过多,可自去歇息,阿幽是晚辈,上药之事交给他便是。”
魔翳目光在他伤处停留片刻,又淡淡拂开,略一欠身道:“那属下告退。”说完转身离去。
龙幽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大门外,这才仿似松了口气,回头只见龙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九黎祠也敢硬闯?”
龙幽脸上微微一热,讪笑几声,岔开话题问道:“你自己用越行术回来?这么重的伤途中无人照应,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