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少年意气,穿云破浪,未识愁苦。
夜里,龙幽在袅袅沉香中沉然入睡,不多时便做起梦来。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头顶飘着细雨,脚下浅水微凉,而前方有一团朦胧光亮,仿佛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他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才豁然开朗,龙幽伫足举目游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异域城池。高天上孤月皎皎,映照着宏伟殿堂,石柱雕梁,浑不似他曾见过的中原城郭,身披艳丽轻纱高鼻深目的人们在细雨中穿行。
正恍神间,耳畔响起清脆声音:“臭龙幽,笨蛋龙幽!听见我在说什么吗!”娇蛮少女两手叉腰,腰间腕上系的银铃叮叮咚咚作响。是了,是跟小蛮在此游玩……龙幽笑着弯腰去摸她的头,惹来一阵义正辞严的反抗。
言笑晏晏,似真若幻,直到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龙幽捂着额头连声喊痛,横眉竖目刚要发作,却不期然看到前方蒙蒙暮色涓涓细雨中,一个紫衫的颀长身影,缓步向他走来。
一时间龙幽只感到脑中晕眩脚下发软,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揉了揉眼睛,可那人周身如笼了一团水雾,面目看不分明。龙幽张张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好向前走近几步,想要看得清晰些。
“阿幽……”当那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龙幽才感到灵台一阵清明,那人眉目便也从薄雾中浮现出来,映入他的眼中。乌湛双眸,挺拔剑眉,面上甚至未曾添一丝风霜色,仍旧是他离开祭都那年的模样。他身边跟着一名年轻女子,玉钗道服,仿佛见过,又记不起来。
龙幽心中莫名有股暖流涌过,既感到欣慰,忽而又觉得十分委屈:“真的……是你?”
“是我。”龙溟似乎叹了口气。
“果真是你。”清朗沉定的声音传到耳边,龙幽悬起的一颗心才猛地落了下去,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离开这么久究竟去了哪里,一股无名细火从胸腔直烧到喉头。“一声不响,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你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我身后的夜叉国!这三十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阿幽……”龙溟像是想说什么,话临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明润,不辨喜怒。龙幽却不待他回答,自顾将满腹的伤心愤怒尽数宣泄。未曾对旁人说过的话,未曾表露过的软弱,未曾倾吐过的真心……此刻缘何还要自欺欺人?
“这么多年,都到哪里去了?音讯杳无……我花了三十多年学会越行术,往来人魔两界,可仍旧遍寻不见你的踪影。得到有关你这家伙的讯息永远都是音讯杳无!”
“在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夜叉族,还有没有……我这个弟弟?”龙幽说着便觉得喉头哽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龙溟缓缓摇头:“一刻未曾忘。”
“呵……不忘?”龙幽苦笑一声,只觉得讽刺,不管不顾说道,“我看你是想抛弃夜叉族,抛弃你唯一的弟弟!”
“你看好,这是你的十字妖槊。你说过,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能够打败你的话枪就送给我。”
龙溟点头:“不错。”
“这么多年了……你走了多久,我等这一战就等了多久。如今我已拿起了这枪,混账老哥,你倒是遵守约定,让我堂堂正正地赢你一场啊!”
“如你所愿。来。”龙溟微微颔首,转身走了几步,示意他跟上,紧接着手腕一翻亮出一柄同样的十字妖槊。龙幽哼了一声,抿紧唇跟了过去,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妥,脑子里却像是有火在烧,烧得一片混沌,无暇他顾。甚至浑要忘了今夕何年,身在何地,缘何在此,唯一记得分明的便是眼前这人。
龙幽握紧手中十字妖槊,身畔冷雨潇潇风声猎猎,他却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祭都皇宫,少年皇子眉宇飞扬,拱手邀战,请王兄亮兵器,休要看不起我。
龙溟持枪傲立,摆的仍是防守之势,一如当初多次较量之时。龙幽清叱一声,提枪纵身便刺了过去,直接使出了浑身气力向来所学,两杆十字妖槊“咣”地相撞又各自分开,交错间火光迸溅,煞气逼人。他们术法源于血脉,枪技又同出一路,一时难分高低,而胜负优劣拼的无非是法力修为。
斗了近小半个时辰,龙幽终于气力不济,被一招雷诀不轻不重击中背部,龙溟长枪横扫打得他屈膝跪了下去,他闷哼一声,握紧十字妖槊的手却不曾松开半分。“呼……”龙幽连连喘气,勉力站起身来。
“你确是进步良多。”龙溟收起长枪,微挑唇角,眸光清朗如沉月色,显得格外温和。
龙幽长出一口气,虽疲累不堪,却觉畅快非常,而先前那股焦灼怒火也消散无几。“输了便是输了,不必安慰我。”他摇头,心想这次赢不了你,便还有下次,等下次我再……
“短短三十年,你就学会了越行术,就能压制住十字妖槊上的煞气。你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
龙幽极少得他温言褒奖,一时竟愣住,有些受宠若惊:“兄长……”
“不过,仅有武技成长,还远远不够。龙幽,我问你……”龙溟忽而扬眉,十字妖槊在手中舞了个枪花,直竖于地,“这是何物?”
“这……”龙幽看着槊枪上锋锐的棱角,“十字妖槊。”
龙溟却摇头,沉声重复道:“这是何物?”龙幽心底隐隐觉得惶然不安,斟酌道:“是我龙家世代相传,代表着王者之尊的一杆长枪。”
“错,这是何物!”
龙幽顿时语塞,躬身抱拳道:“兄长,请告诉我。”
龙溟眉峰微蹙,血红槊枪映在他眼中,更添一抹凛然威严之气:“这十字妖槊,随我龙氏征战千年,其锋尖下,有无数幽魂和煞气,更有整个夜叉族未来的命运。只有我龙家威武霸气的枪术绝学,才能够驾驭这柄十字妖槊,让它成为守护吾族繁衍不息的镇国之器。”
“枪锋尖利,可摧万物。心坚不移,始有家国。”龙溟道。龙幽心头大震,又似醍醐灌顶,双手握着自己的十字妖槊认真端详,口中喃喃重复这这一句话。
“幽煞将军,你手中所持何物?”龙溟扬声再次问道。
龙幽不再迷茫,语气坚定道:“是吾夜叉开疆之矛,护国之盾。更是我身为夜叉族之王,所应承担的责任。”
……
“这柄十字妖槊,是吾兄教授与我的一句守护夜叉族的枪诀。”
细雨渐渐收了,漆黑夜空上圆月孤光自照,大地如覆清霜。龙幽一瞬不瞬地看着龙溟,往日的百般思念到了此刻,却只千回百转成一种天荒地老、无声胜有声的静默。而他的兄长虽就在眼前,不盈咫尺,却好像隔了天堑,远得一生都无法触及。
“我只是想要你一句话。”龙幽低声开口,“只是想知道,你心里,依旧念着我这个弟弟……我又何尝不知,你是我的兄长,更是夜叉族的王。”
“呵。”龙溟极轻地笑了一声,望着远处关山叹了口气,又转而看向龙幽的眼。“不错,孤是夜叉族的王,也是你的兄长。阿幽,你已是值得孤骄傲的王弟,你会让夜叉走向怎样一个未来,我很期待。”
说话间,龙溟的身影逐渐在光雾之中淡褪,龙幽情急地伸手去挽,指间所触却唯有一脉凉风。
“哥!我还——”龙幽这么喊着,蓦地便醒转过来。
寝殿内静寂无人,门扉紧闭,灯泪淋漓百结,窗上疏影横斜。唯一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又急又重,如擂鼓一般。龙幽睁着眼恍惚了好一阵,才半坐起来平复气息。
许久未曾梦到他了。龙幽想。这家伙一派王者风度,在这点上气量却小得很,连魂梦里也不肯前来相见,没想到这回倒是大方。这般想着,龙幽自嘲地低头笑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掌心一道细长伤痕。
刹那间,龙幽只觉心像被狠狠揪住,疼得厉害,几欲窒息。那伤痕应是利器所致,还泛着血色,而他近日并未受过一点伤,至少敢肯定睡前还不曾有。那么……龙幽心里猛然窜上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梦中诸事合该烟消云散,而那断不是梦。或许该说……不只是梦。
数日后,龙幽在书房里批阅文书,忽而见面前墙壁幻作水波漾开,他抬手扶额,果见着玉书真人翩然身姿在水波中冉冉浮现,手里还不忘执一卷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