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双手指节长而有力,指腹和虎口结了薄薄一层茧,不复昔时养尊处优。龙幽清楚记得,龙溟也有这样一双手,修长坚稳,蕴着不可摧撼的力量。他更记得那手曾于自己重伤昏迷时紧握安抚,在自己受梦中情火煎熬时给予无声慰藉。
龙幽迷离地想着兄长的手,慢慢地,掠过腹部的魔纹,向自己身下抚去。神识虽然朦胧,触感却再清晰不过,只是短短片刻,他便几乎被抛到了高处,似是极欢愉却又极痛苦。仰着脖颈喘气,鬓角眉睫都沁着细密的汗水,散落枕上的发泛着幽幽紫光,斜挑的眼尾染了一抹红——是极艳的景致。
那双手教他习字练武,授他策骏马、掌兵权,更伴他年少时光。如今他懂人情,晓伦理,也知心中所欲如镜里花水中月。只是……执妄生而不灭,业已刻骨成毒。
兄长,他喃喃道。何时来归?
时光如水,就那么涓细无声地流淌过去。因日有所思心有所念,日子无端变得漫长起来,等待的心情若要说来,无非是一日三秋。只是一天天过去,最初的焦躁难熬已渐渐被抚平。
仿佛开始习惯。却是不得不习惯。
人此一生,终究有大半的时间是在独自行走,许许多多的人出现在生命中,却没有谁能够始终长驻,到底都是过客。即便同来,未必同路;即便同路,也未必同归。
龙幽自幼父母亡逝,知道命理无定生死无常,只是那时稚嫩懵懂,茫然无措,悲伤与哀痛来得并不汹涌,或许不比此番与至亲生离更加刻骨。然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尚有那么多事情等他去做,每一件都在督促着他,在孤身历练中成长。
带兵,习武,修炼……虽不用操持国事,却也镇日难得清闲,每每晨起而出月明而归,回宫后沾枕便呼呼大睡,一宿无梦。这夜,他难得地梦见了龙溟——
依稀是许多年前,风波未起时日静好,他胡闹闯祸被父王训斥了一顿,心中委屈不服,听了几个宗亲子弟的挑唆,一起溜出皇宫到城外玩耍。未料在荒林中遇上不知从哪来的妖兽,一群半大孩子惊慌之下分头逃窜,在山野间没头没脑地乱跑。
他仗着身形细幼,躲在一个狭窄的山洞中,吓得六神无主,妖兽在洞外徘徊了许久,怒吼声才渐渐低下去,蹲守着不肯离开。他想走,又不敢动弹,想起自己从未孤身遇险受过这种罪,一时间鼻头发酸掉下泪来。
天色渐渐转黑,他靠在石壁上正昏昏欲睡,忽听得耳畔细微风声,睁眼看见一只金色的小鸟从身畔掠过,扑扇着翅膀飞远。他认出那是宫中的信使,心头一阵狂跳,果然不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是妖兽愤怒的嘶叫声。
熟悉的紫色衣摆拂过眼前,他怔怔抬起头,看见初长成少年模样的龙溟,眉目秀挺,眼中微有愠色,手中一杆长矛,枪缨还在滴着血:“敢私自出城,胆子倒是不小。”
他下意识伸手攥住兄长的衣角,想要站起来,不料蹲坐太久双膝发软,险些又要摔倒。龙溟抓住他手臂拉他起身,无奈地摇摇头:“知道怕了?”
“哥,我想回去。”他揉揉鼻子,惊魂未定,声音发哑。龙溟牵着他走出山洞,嘬哨召来一匹马:“没事了,走吧。”
骑马缓缓行在暮色山林中,天边浮起一弯浅月。龙溟一手握枪一手执缰绳,他被护在臂弯之间,感受着兄长胸腔内隐约的振动,闷闷不语。龙溟倒未如何训斥,只说道:“明日我教你枪法,日后有武艺傍身,如遇危险也可自保。”
他点点头,试着去抓那柄长枪,龙溟松开手,那精铁矿铸炼而成的丈八长矛便险些滑手落下。“好沉……”他撇撇嘴。龙溟将枪收回,道:“等你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我便也无须为你忧心了。”
他闻言,无来由地心中发慌,连忙摇头,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不过转瞬眼前风景已然变换,却是祭都皇城巍巍宫墙,他站在高台玉阶之上,身边空空荡荡,异常静寂。
“我不过等你回来道别。”龙溟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他急忙伸手,却只挽住一缕清风。他再顾不得其他,大步向前追去,那背影却渐行渐远,而脚下台阶也漫长仿若没有尽头。他越是去追,便越发遥不可及,分明咫尺,却像隔了天涯,山长水阔。
兄长!他心底绝望,竭力呼唤,这一喊,便猛然醒了过来。
正是夜阑人静,屋内只留一盏将熄未熄的残灯,外间守夜的侍女呼吸绵长匀净。龙幽半坐起来,才发现方才梦中那一番惊吓,竟出了满身热汗,贴身亵衣都被浸湿。他长呼了口气,只觉胸中心悸未定,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句别语——我不过等你回来道别。
刚一念及,心上又是一阵惊痛,龙幽紧皱着眉,按着心口平复了好半天,彻底睡意全无,只觉今夜情绪实是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缘由。龙幽干脆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一件外裳,悄无声息朝寝宫外走去。
此刻正更深夜浓,皇宫内灯火长燃,偶有巡逻士兵自在不远处走动。龙幽漫无目的地踱行了好一会儿,路过九黎祠外,远远望见石门开启,魔翳一袭黑色大氅从门内走出来,然而步履似是有些沉重缓滞,大不同于往日。
龙幽心中惊讶,便远远跟在他身后,直到魔翳走到练武场中停下,抬头望着沉沉夜空。龙幽不解地看了一阵,刚欲走开,却听魔翳开口道:“殿下有何事?”
龙幽耸耸肩,坦然现身走上前去,看到魔翳眉间隐有黑气萦绕,宽大袍袖掩不住手上一个紫黑狰狞伤口,几乎见骨。龙幽轻轻倒吸口气,问道:“大长老这是……受伤了?”
魔翳面上神情岿然不动,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淡漠:“被毒火所灼,伤魂动骨。无碍。”
龙幽隐约感到不安,忙问道:“是在人界受的伤?不知可有王兄消息?”魔翳淡淡扫他一眼,沉声道:“不曾。我与陛下并非同路。”
龙幽点点头,一时间默然无语。他自小不喜欢这个舅舅,觉得魔翳城府颇深老谋深算,看不透在算计什么,平日相处也总是三分疏离七分憎恶,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在他心里,魔翳便同龙溟一般,都是强大而坚不可摧。他见惯魔翳翻云覆雨,指点社稷,却从未看过魔翳这个样子,就像是,也并非刀枪不入,并非不能被什么打倒。
龙幽暗嘲自己今夜心绪起伏,颇多感慨,静了片刻,问道:“请问大长老一事……可知王兄当年修习越行术,耗费多少时日?”
“若臣所记不差,少说也近三十年。”魔翳不紧不慢道,“越行术源自血脉,心智成熟、功体深厚方可修成,欲一蹴而就不过是妄想。”
“我知道了,多谢长老指点。”龙幽颔首,“长老重任在身,请保重身体。龙幽先行告辞。”
魔翳垂手静默,凝然伫立,直至龙幽走远,才无声地叹了口气,受伤的手慢慢攥起,血一滴滴落到脚边,眼眸中却是一派寒凉恨意。
长夜未央,却注定是无眠之夜。
岁月不居,光阴如电。待龙幽修炼越行术终于有所小成,蓦然回顾,自龙溟离开魔界已过了三十年。魔族寿数长久,三十年或许差可比拟人类三年,只是……等待的日子,多一天一月都是漫长。也足够他历练出英挺轮廓男儿脊梁,足够他学会将情绪藏于心底,谋定而后动。
龙幽几乎是立即决定前往人界。本想留书一走了之,左右思量终是不妥,便交接了兵权,前去向魔翳辞行。
一路上听到不少流言,说的无非是朝会上有官员进言,指责摄政王加重赋税充实军队装备,导致民怨,这下恐怕得罪了摄政王要遭殃云云。龙幽默默叹了口气,这些年来魔翳施政手段越发激进,且穷兵黩武,惹来诸多非议。
龙幽对此虽也不满不悦,但终究未置一词,毕竟是龙溟亲手将国事托付,他又何来立场质疑。他对魔翳行事绝少过问,只知得到了神农鼎,却也负了重伤。而眼下,没有什么比自己去人界更重要的了。
对龙幽要离开之事,魔翳像是已有预料,一早便在偏殿相候。听龙幽一番陈说交代后也毫无意外之色,只道:“这些年来陛下杳无音讯,而臣灵力受损,多年未能施展缚魂术,更不得其踪。茫茫天下之大,殿下打算从何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