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祠内守卫森严,异常安静,角落里高高耸立的灯台火光长燃,映着墙壁和地砖上猩红色的古老图纹,四处结了阵法,灵息充沛,深红色的穹顶如无实质,一眼望去似有川河星月流动。
走到蚩尤坛前,龙溟脚步稍停,低声道:“万事小心,切勿有失。待战事稍缓,孤会前往人界与你接应。”魔翳意味不明地挑唇笑了笑:“多谢陛下关心。”说罢便迈步踏上台阶。
龙溟不再多言,站在台下,左手并指竖于胸前,拈诀念咒,缓缓将自身魔力汇于掌心。身周激荡的气劲将他衣袍发丝尽皆扬起,嘴唇掀动念念有声,片刻后,右手向前一挥——只见立于祭坛中央的魔翳双脚离地,被强大的魔气平托而起,几股紫色灵光如流水在他身畔萦绕,渐渐有白光如萤火般飘浮起来。
魔翳抬眉仰首,眸中精光暴涨,额上暗红的魔纹发出耀目光芒,满头雪白长发在劲风中飞扬。那光芒越来越明亮灼目,忽然间,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声震屋宇,高高的穹顶上竟凭空撕开一道空间裂缝,魔翳的神魂便从裂口中飘了出去,不见踪影。
龙溟长出了口气,缓缓收回手,因耗神过多面色略显苍白。他看着魔翳端坐在蚩尤坛中央的身躯,沉吟良久,方转身出去。
第 11 章
龙幽领兵在边境克敌,首战便凯旋而归,短时间内立下赫赫军威,将修罗剩余兵力一举击溃。后因他国陆续接连来犯,便在边关长久驻扎下来。捷报一封接一封送至祭都,龙溟高坐在王座之上,嘴角含笑地看了,随笔题了句“慎行,戒骄躁”,遣小兵送回前线。
扬鞭走马,东征西战,一去便是数载光阴飞逝。
祭都虽也干旱炎热,但是钟鸣鼎食,生活优渥,终不比边地千里黄沙贫瘠,时常餐风露宿。
数年的时光对寿命长久的魔族而言不算漫长,却也足以琢磨出坚毅眉目,洗练出铮铮铁骨,偶尔龙幽熟练地包扎着新添的刀伤,便会想起兄长身上数之不尽的大小伤痕。龟丞相随军照料他生活起居,有时看着龙幽穿戴铠甲,也会恍神,说他和陛下越来越相像。
父兄领兵征战的那些年,他还是衣食无忧的皇子,穿锦袍佩玉簪,在深宫里悠闲度日。那些他未能亲见的刀光剑影戎马生涯,而今都由他策马度量着脚下黄土,一点点独自体验。
相较龙溟治军严谨不苟言笑,龙幽性情温和讨喜,善笑语,更易博人亲近。然而两军阵前,他执长枪掌帅印,素日俊俏的眉眼冷艳含煞,建煌煌战绩,已成军心所望。
休战时,将士们常在帐外围坐,啃着干硬的食物,聊些逸闻趣事。为鼓舞士气,龙幽便念了一首早年学过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夜叉的魔将们都稍通人界语言,却难晓其中深意,龙幽便解释道,这首战歌咏的是战士们同仇敌忾、为保家国轻生忘死的气概。说着忽然想起那年自己信誓旦旦说要替王兄征战四方,许夜叉一个承平盛世,不觉微微一愣,莞尔笑起。
现而今他跨青骢马,沐关山月,于莽莽苍原上纵横睥睨。身后,正是夜叉巍巍城郭。
龙幽也间或返回祭都几次,却都停留不久,来去匆忙。见了龙溟的面,也只是朝堂上恪守君臣礼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龙幽注意到,魔翳变得更加深居简出,等闲不见外人,或是极罕有地站在龙溟身边,全身裹在繁复宽大的袍服中,面色若冰霜,白得几近透明。龙幽心中疑惑,却因平日与魔翳生分,不便开口询问。
再次离开前,龙溟抽空送他至城外,颇为突兀地问了一句:“阿幽,你可知脚下踩的是什么?”
龙幽怔了怔,斟酌地答道:“是吾夜叉赖以栖居的故土,是王兄所统御的江山。也是臣弟……会竭尽所能,替王兄守护的天下。”
“是我龙氏的江山,也是你的。”龙溟语气少有的温和,“幽煞将军,勿忘今日之心。”
回程途中龙幽纵马疾驰不歇,心中却起伏忐忑,颇为不安,却又说不出缘由来。然而不待他多想,刚抵达军营,便逢罗刹大军压境来犯。龙幽无暇喘气,便即率军迎战。
两军对峙,罗刹阵营中却有一人拍马而出,道听闻夜叉军主帅战无不克,扬言要一较高下。龙幽诧异地挑了挑眉,见对方十分年轻,身披大红铠甲,似是军中将帅,却生得一副柳叶细眉、唇红齿白的秀丽相貌。
龙幽策马出列,长枪在手中挽出个漂亮潇洒的枪花,朗声道:“吾乃夜叉国幽煞将军,敢问阁下高姓大名,若你战败身死也好替你立碑。”一句话刚说完,鼻端却嗅见一股淡淡香气,再细看对方容貌,不禁玩味地笑了笑。
对方不答,只冷冷哼了一声:“少废话,先战再说!”翻掌亮出一对弯刀,两腿一夹马腹,如流星般疾射而出。龙幽“呵”地轻笑一声,不避不让,举枪相迎。
两国将领对战,直打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结束。龙幽起先尚存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还留了后劲,但见对方双刀舞得狠辣凌厉,刃上寒光几次欲夺他要害,不觉便使出全力,放开手脚打得酣畅淋漓。罗刹族擅长奇诡术法,这般近身对战却难占优势,渐渐力感不支,鬓角都被汗水浸湿,黑鸦鸦地贴在颊上。
龙幽轻喝一声,枪锋轻挑,对方双刀已掌控不住,脱手飞到半空,龙幽顺势横枪一扫,将对方击下马背,顺便故意挑飞对方头盔。“啊”地一声惊呼,那人摔倒在沙地上,双刀落在身畔,气促急喘着,满头乌发随风扬起,映着雪肤花貌。
罗刹军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夜叉军却纷纷大笑,有的还不怀好意地吹起口哨来。龙幽驱马靠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方才一场激斗,衣衫被枪风划破数处,大红的铠甲掩不住胸口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随着喘息不住起伏。
龙幽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向对方阵营扫视一圈,道:“本将军枪下不斩弱质女流,且饶你一命,走吧。”
对方却蓦地抬起头,一双莹莹妙目对上龙幽的眼,两颊泛起薄薄红霞。她不卑不亢站起身来,拾起双刀,拍拍身上尘土,道:“我是罗刹国红姬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龙幽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头,不解地看着红姬,并不答话。
红姬毫不在意周围调笑的目光,手拢着衣襟,近前两步道:“你是个英雄。红姬今日败于你手下,心服口服。你可知我罗刹国风俗,女儿家若在比试中输给了谁,便要嫁与他为妻。”
此言一出,夜叉将士尽皆哗然。龙幽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狠咳了几声,不敢置信地道:“什么?哪来这种见鬼的风俗?”
红姬不满地皱起眉头,两手叉腰道:“你不愿意?本公主身份高贵,哪里配不上你!”
龙幽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愿意才怪”,扯出一个苦笑,哀声道:“不是这个问题……婚嫁大事哪有这么轻率决定的啊!”
红姬柳眉倒竖,振振有词道:“我听闻夜叉族民风尚武,比武定终身,又何来轻率之说?你再三推辞,诸多借口,是当真不愿娶我为妻?”
龙幽连忙点头,一句“那是自然”还未及说出口,红姬又道:“我本想与你订下鸳盟,成为你夜叉族人,自此两国交好,我罗刹族再不进犯夜叉领土半步。你既然百般不情愿,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从今日起,夜叉国边境休想有安宁之日。”
龙幽闻言大感头疼,哭笑不得,只能翻身下马,欠身抱拳行了个礼:“公主别冲动,再斟酌斟酌。”
红姬虽然爽朗泼辣,毕竟是年轻女儿,面上已显出委屈伤心之色,低声道:“你不愿纳红姬为妻,败军之将便唯有以死谢罪……要不你就杀了我。”
“这——!”龙幽险些抓狂,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而心念一转,反问道,“恕我冒犯,请问公主芳龄几何……可有成年了?”
“还不曾……不过也快了。”红姬眼波转了转,道。
龙幽暗自松了口气,努力摆出一副诚实良善的正经神情,温声软语道:“公主年纪尚轻,眼下谈婚论嫁为时过早。这样吧,我们先退兵和谈,以免有无谓的损伤。待公主成年之日,我再备下大红花轿,凤冠霞帔,亲自至贵国迎娶公主,结秦晋之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