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跟着看了一眼,奇怪道:“哪里有什么姐姐?”
都说小孩子年纪小,容易撞见些东西。
骆音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男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就是姐姐啊,我在院子里还见到过哥哥呢。”
骆音思量片刻,便去了刘少爷曾经住的小院。
从书房缝隙里钻进去,便瞧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负着手观赏墙壁上挂着的画卷。
骆音心中惊疑不定:“刘少爷,你没死?……不,不对,你逃脱了鬼差的追捕?”
青年侧头望着她。
眼如点墨,寒意凛冽。
胸口空空荡荡的。
※
诃修回到造化寺,诃方就以“给静一师叔送饭”的名头,把他打发去了环妙山洞。
诃修知道他是有意用静一和阿灵姑娘的事敲打自己,便领了这个任务。
环妙山洞在穹山半山腰上,一处陡壁凿成了一个山洞,不为供奉神佛,只求造化寺的弟子静心思过。
一路下山,杂草丛生。诃修尽力走稳,保证斋食不洒出来。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拂开遮挡视线的树枝。
还未走到洞穴,便敏锐地察觉到一缕妖气。哪怕极力隐藏,还是泄了一丝。
造化寺竟然有陌生的妖物。
诃修将食盒放下,环视四周,风平浪静,好似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诃修淡淡道:“出来。”
没有动静。
也不知这妖怪为什么要到造化寺,但是身为造化寺一员,诃修必须把它找出来。
他捏起法诀,震得隐藏在暗处的某个妖怪摔在他面前。
那妖怪一身绯衣,颇为眼熟。
“阿灵姑娘?”
“诃修小师父?”阿灵站起身,讶异道。
这些日子,都是一些修为较低的小和尚送饭来,她每每一察觉到了动静,就藏起身来,幸而一直没有被发现。
诃修有佛缘,年纪虽轻,修为不低,一来就知晓她的踪迹。
“阿灵姑娘,你不是下山了吗?怎么进来的?”
造化寺的妖,要么是寺庙里受佛法熏染,灵木花草等物成精,要么是被寺院里的僧人引路带上来的。
阿灵自然不属于前者,而她的事在寺庙里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也应该不会有人领她进来。
阿灵见他态度温和,不像是抓她的,便松了几分警惕。
“不关静一的事,”她盈盈一笑,还能窥见第一次见面时她天真纯善的样子,“是我自己闯进来的。”
诃修怔住。
从未有妖敢忍受万蚁蚀骨的疼痛,闯入造化寺。而且一旦在造化寺待久了,妖怪活不长。
所以一旦方丈斩断人与妖的羁绊,理论上就基本放心了,未考虑这个做法。
眼前女子体态轻盈,即使妖力不足,也看不出受着痛苦的样子。
“你如何能……”
“我有幸得静一垂怜,听他诵经两年,便仗着沾了两年的佛家气息生扛。”阿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倒未考虑那么多,静一是我的恩人,我还未报恩,但怕闯进去耽误静一修习,只好陪他打坐。”
“你可以在外修行五年回来,到时候,静一师叔也出洞了。你也不必受苦。”
阿灵说:“若是我五年之后再来,静一再次成为高高在上的僧人,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再次犯戒,说不定连远远看他的机会都没有。至少现在,我还能陪他一起守在这儿。”
诃修默然。
阿灵其实并不是为报恩留在这里的,而是为了某种隐秘的小心思。
她不说破,诃修也明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点到为止的暗示,惶惶不安的揣测,有点像那晚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撒娇的阿音。
“你在这儿多久了?”
“自他进入山洞的那一日起,我便在了。”
世上妖怪,多是痴情。
奈何命运不由己,天命难违。
诃修颔首:“我先进去给静一师叔送饭。”
往前走几步,捡起食盒,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又问道:“需要我帮你带什么话吗?”
阿灵眼睛亮起,张口好似要说很多话。
可最后还是化为一个苦涩的笑,她说:“谢谢你,诃修小师父。但是不必了,他不能知道。”
诃修进山洞之前再回首看了一眼。
那袂绯色的衣角,淡薄得快要消散。
——她撑不了多久。
环妙山洞深邃宽阔,诃修走了好一会儿,才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个简陋的居室。
木床、快烧尽的蜡烛、蒲团、经书、木鱼还有坐着的人。
“静一师叔。”诃修打了声招呼,但是静一没有回答,只默默地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静一的一身袈裟被脱了下去,现在只着灰袍,看上去跟寺院里的烧火和尚无异,他神态颓靡,双目无神。
埋着头,没有敲木鱼,没有诵经,只呆愣愣地用一个小刀雕着檀木。
他没有出门,小刀和木头,兴许是送饭的小僧帮他带来的。
诃修把食盒放在他面前。
“你在做什么?”
静一依旧没有回答,低着头把脸藏住,忙碌着手上的事。
诃修看他的脚边,已经堆了五六个做好的小木雕。他蹲下身,拾起一个,仔细打量。
那木雕小巧精致,大半个手掌那么大,身上的鳞片若隐若现,鱼鳃和鱼鳍轻薄,一双圆溜溜的鱼眼好似在望着前方。他刻了条活灵活现的鱼。
诃修心中陡然升起复杂的情绪,念及在山洞口守着的阿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静一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正雕刻的小木雕,那双在烛光照映下晦暗不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诃修。
诃修静静地回望。
静一的声音因为许久未开口而有些沙哑难听。
“……放下。”
诃修弯腰轻轻把木雕放在原处。
静一赶紧把这些小东西敛得离他近些。
“何必呢?”诃修叹气。
静一说:“你懂什么?”
诃修顺风顺水,据说是某尊大佛的转世,哪里明白他一个资质浅薄的普通人?也哪里知晓他一些难说出口的抉择?
“她在外面等你。”
静一抓着木雕的手一紧,又不作答了。
诃修问:“你不去看看她吗?”
“不用你管!”
那个温和的住持仿佛不见了,现在只是一个充实悔恨的皮囊。
诃修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想见她,就去看看她吧,我不会说出去的。”顿了顿,他补充道:“她在这里等了你好几个月,你若不去见她,她便一直等,等到修为散尽,魂飞魄散。”
静一手一抖。
他站起来,就往门口跑,熬在洞里孱弱的身体经受不住他突然猛烈的动作,他的大脑一阵晕眩,连忙扶住了山壁。
这时候,一瞬间清醒过来。
“……我还有什么颜面见她呢?”
“何意?”
静一的手攥成拳:“我不敢。”
诃修疑惑地轻蹙眉:“为何不敢?”
静一蹲下身,将自己蜷缩在小小一隅,抱住自己的头,鼻头发酸,眼睛通红。
“……因为我骗了她,我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善良仁爱宽厚,我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个静一,我有私心,我在利用她。现在,我怎么有脸见她?”
诃修想起那晚阿音对他提到过静一的不对劲。
——“……那股祈愿被压在心里久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承认,更别说诉诸于口。”
静一一直在逃避。
从开始到现在,都不敢面对。
第67章 离别
两年前,静一还不是住持,只是造化寺一个普通的挑水和尚,没有天资,亦没有门路。
他也许一辈子都会挑水了,从年轻挑到年老,人生无起伏,也许死后见了如来,说句安分守己。
每个职位的人,总归是有自己的野心的。不想攀升,不想进取,那人生还有什么盼头?不如三尺白绫一挂,早点了却残生也罢。
都说和尚清心寡欲,其实不尽然,至少静一不是。
当时他都就在想:
如果他能当住持,掌管一寺之事该多好?年老了,德高望重,当个方丈也是不错的。
或是好好修行,成为得道高僧,圆寂之后遗留舍利子,受万人敬仰,多好。
可是他一没家世背景,未拜入任何高僧门下,二是没有天资,不如诃修能举一反三,修为一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