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月轻轻道:“我的千里马,日行千里,我派了我的人骑着它,想必今晚此时,他们便已经到了绥远了。”
王大力惊讶地抬起头来。
谢衡月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能有什么样的好马?快得过我的马?更何况你们不敢走官道大路,只能走小路,那就更加慢了。即使他们得知你被抓,就往绥远去,他们动身的时间,也不会比我的人早多少。”
王大力不想谢衡月的动作会如此快,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主子一定要他不惜一切代价铲除谢衡月。
他当日在宫墙上,如果不是急切地想要杀死谢衡月,他不会那么快暴露身份。可是这是主子的严令,比当晚的所有命令都要重要,他只能遵从。
此人垂下头来,萧索地慢慢道:“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谢衡月站了起来,他已经派杨内侍送消息去宫里了,让父皇早做准备,此事非同小可。
皇宫长寿殿,皇帝罕见地离开丹炉。
他站在长寿殿院中,既惊讶又感伤地望着静慈师太:“裕华你……”
他妹妹裕华长公主本与皇后同龄。皇后此时打扮起来依然像个双十年华的美人。而裕华长公主当年何等光彩照人,此时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怪不得杨内侍说初次见她没有认出来,自己若与她擦肩而过,也未必能认出她来了。
静慈师太双手合十道:“您别来无恙。”
隆庆皇帝轻轻道:“我知道你不想沾惹尘埃,故此前未曾打扰你。只是厉芜尘前日来刺杀我,你可知道这件事?”
静慈师太大吃一惊,她平和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焦虑:“皇上见到那孩子了?你,可有损伤?”
隆庆皇帝见妹妹依然在关怀他,心里一阵难过,他摇摇头:“你为什么不告诉厉芜尘真相?他说他一直在追杀你。你知道他被歹人种下蛊毒,没法自控,他有可能真会杀了你么?”
静慈师太知道皇帝见到厉芜尘的那一刻,一定会认出他来。毕竟他跟他的父亲容貌未毁之前,实在太像了。
她道了一声佛,轻轻道:“贫尼什么都不能说。控制他噬心蛊的言灵咒语,就是他的身世。我目下还解不了他的蛊毒,一旦对方催动致命的关窍,他便会立刻身死。”
隆庆皇帝闻言,不由怒发冲冠:“岂有此理!到底是何等奸人如此狠毒!我这就去把普善寺的和尚找来!”
静慈师太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情绪,她轻轻道:“那孩子是代他父亲受过,皇上亦明白。下毒的人,是当年被他父亲武威将军屠城灭族的异族人士,不是普善寺中人所为。”
皇帝闻听脸色十分灰败,他喃喃道:“原来还是朕的罪过。武威将军不过在执行朕的命令。他为国尽忠,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我不仅害了你,还害了你的孩子。”
静慈师太的面色十分平静。
她轻轻道:“既然是宿世因果,贫尼一力承受。贫尼即使身死亦无遗憾。只是贫尼这些年十分担心,他们控制这孩子的蛊毒,手段皆十分凶狠。我只怕这孩子杀了我之后,他们会立刻告诉他事实真相。贫尼便是他的母亲,贫尼竟不敢就此赴死。”
隆庆皇帝只觉心中一阵心酸,他望着她道:“裕华,你这些年过得这么苦,你为什么不告诉朕一句?让朕来解决这些事,你,心中可还在怨恨朕?”
静慈师太微微笑了:“皇上,贫尼如今是方外之人了,心中并无怨恨。皇上今日既已得知厉芜尘之事,贫尼便厚着脸皮拜托皇上帮我多看顾他。贫尼这些年来,总算快要找到,解他身上噬心蛊的办法了,但是还需要时日。”
隆庆皇帝望着又干又瘦又黑的静慈师太,心中不由一阵心酸:“你何必这般执著于苦修。朕派人帮你一起去寻,这并不违背你的佛理。”
静慈望着他,不由轻轻道:“皇上你知道你已经毒入肺腑,无药可救了么?”
皇帝轻轻笑了,似乎对这个消息毫不在意:“我知道,我还知道毒是你配的。所以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还要再派人来杀我,这世上还没有比你更好的大夫。你既出手,朕百死无活。”
静慈师太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眼中却流下了两行闪亮的泪:“皇上什么都知道,你可知道贫尼并不知道他们会拿毒去谋害你?贫尼心中对你从未有过怨恨。即使当年武威将军战死的时候,也从未怨恨过你?”
皇帝大惊失色,他不由拉住了妹妹的胳膊:“可是有谁逼迫你做这事?你为什么不告知朕?你说你不怨恨朕?为什么在外行走,受了这般委屈,也不跟朕说?朕派的人你也要打发了,朕的照顾你统统不接受,你还记得朕是你哥哥吗?”
静慈师太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脸,眼中泪水不断涌流道:“你呢,中了毒也不医治,是不是心中还觉得贫尼给你下毒,亦是帮你解脱了?嘉怡皇后去了之后,你就不想活了。但是你想过吗?你走了,这皇朝又该如何?”
隆庆皇帝不想妹妹到此时还关怀着他。
只听静慈师太接着沉痛地说:“父皇当年最终撑着一口气,把皇位传给你,才肯撒手人寰,你呢?皇帝,若储位未定,从此这天下大乱,那你前半生所做的牺牲,我们的牺牲,又有何价值?”
隆庆皇帝握住了妹妹的手,眼中一片萧索凄凉:“朕这么多年,了无生意,只有呆在丹炉边,才能让朕静心。朕也在为皇朝培养承继者,对他们加以磨砺。只是朕教子无方,一个个皆令朕烦恼。朕此时又身中剧毒,时日无多,然而孩子们却皆未成才。”
静慈师太看着他,轻轻问道:“皇帝心中,到底属意何人?”
第二天天光未明,苏雪遥还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就被谢衡月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她睡眼朦胧,要整整齐齐地梳妆方肯上路。
没想到谢衡月却将她搂在怀里道:“别管那么多了,朝雾易散,去晚了,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饶是绿绮红鸾听他们起身,跑得飞快。然而她们端着洗漱用品进来的时候,苏雪遥和谢衡月皆已经不见了。
谢衡月出门之前,随手从衣架上扯了一件大斗篷。将她整个人罩在了大斗篷中,苏雪遥只能紧紧将兜帽竖起来遮住头脸,以免让人看到她此时长发垂肩的模样。
苏雪遥迷迷糊糊之间,就这样被他抱上了马。
昨夜谢衡月回来得很晚。
她都绣累了,卸妆休息了,谢衡月才回来。她待要起来服侍他,却被他按住了。他自己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钻回被子里搂着她安歇了。
一夜皆很规矩,苏雪遥也睡得十分香甜,正庆幸夫君终于听得进她的劝诫,从此应该会规矩一些了。没想到早上起来,他就来这么一出,让她如此狼狈。
苏雪遥有些生气,在马上裹紧了斗篷,不想理会他。
谢衡月也没有逗弄她,只是快马加鞭,加紧赶路。
他们穿过清晨的秋山。中秋过后,满山草木皆转黄了,很少再看见绿叶,山道上堆满了落叶,马蹄踏碎落叶。
清晨薄雾冥冥,太阳还未升起,还有一点寒冷。谢衡月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不管她在生闷气。
她实在太困,马上如此颠簸,然而她坐在他怀中,竟又昏昏入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马儿嘶鸣,她身子腾空而起,她急忙睁开眼睛,抱紧了谢衡月,只觉身边水汽加重。
原来是谢衡月抱着她,直接从马上跃起。
她往下一看,只见他们的下面正是万顷荡漾的碧波。岸边金黄的芦苇在风中哗啦啦地摇晃着,碧波之中是一望无际的残荷。
荷叶枯黄,在这清晨的薄雾之中,此地越发显得荒凉,她抱紧了丈夫,不敢再往下看。
却觉得身子摇晃,耳边水声阵阵,谢衡月轻轻用鼻子拨开她的斗篷,露出了眼神迷离的她。
他只觉得在这万物凋零之时,万花皆开尽了,唯有她如此娇艳,一支独放,绚烂至极。
他不由低头轻轻吻着她的唇道:“娘子,你日前不是梦到了我们在荷花池塘的小船上亲热么?如今便让你梦想成真,你高兴不高兴。”
苏雪遥只觉得哭笑不得,她望着湖上茫茫白雾,望着眼前的凄凉的景象。她那丰盛顺滑的长发披了下来,垂到了腰下,在秋风中被吹了起来,纷乱地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