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轩沉默了。良久,他才犹豫着反问了一句:“沈兄,经过此事我已相信你是真心为主君着想了。所以你之前所作所为,是否是牺牲自己,为主君扫除内奸、树立威信?”
“霍慕为一子虚乌有之人,谈何牺牲。”沈慕归不以为意道:“主君在西南根基尚浅,威望不足慑服群臣,必须有人来唱这黑脸罢了。”
而唱黑脸的这个人,绝不能是她未来所倚重仰仗的重臣,比如裴轩。相反,裴轩在这个过程中还必须时刻保持自身政治履历足够“干净”,不能沾染鲜血,否则将来难以服众!
这就是沈慕归定要嬴风对裴轩隐瞒此计谋的根本原因。如今他以雷霆手段于极短时间内铁血且精准地清洗了内奸、震服了其余心怀不轨之徒、稳定了西南军政府的大后方军心民心。军政府内部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态,霍慕“刽子手”的恶名虽然已经远扬,却对嬴风本人无甚影响,同时更是反衬了裴轩的仁和清正,可谓一举两得。
裴轩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感谢沈慕归——秦人自古就讲究面子文化,这个“谢”字若要他说出来还真是有点难为情。沈慕归也没给他这个“机会”,随即转移话题道:“裴兄方才说要谈判,所定计策为何?”
裴轩正色道:“两条路。一是直接带精锐新军五万人增援,向阮氏王朝施压,名为议和,实则是直接大兵压境威逼阮映巣就范,此为下策。二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出使者明面上与东瀛人谈判,实际上派出密使与阮氏会谈,陈明扶桑借机吞并越国的狼子野心,以三寸不烂之舌随机应变,定叫阮映巣回心转意。此为中策。”
沈慕归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他这一席话,却只是摇头笑道:“就这些?可有上策?”
“主君贸然孤军深入已经让我们失却了‘上兵伐谋’的机会,哪有什么上策。”裴轩皱着眉道:“扶桑军队悍不畏死,其凶狠野蛮更甚突厥。裴某之所言皆是缓兵之计,我们当务之急是救回主君以及最大限度减少损失。”
“若我说,越国王室劝服不了呢?”
“……沈兄何出此言?”裴轩讶然:“区区东瀛岛国能劝动阮映巣那个软骨头,我大燕西南军政府有何不能?”
沈慕归淡淡道:“东瀛扶桑与越国相隔数千海里,而越国与燕国接壤,千年来阮氏王朝一直是燕国附庸,至今为止仇怨愈发沉积。若你是阮映巣,会作何选择?”
裴轩张了张嘴,半天才叹了口气:“……确实是这个道理。按照你之所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唉!”
“有件事我很在意。”沈慕归莞尔道:“裴兄当年追随主君,只是因为天象所示、天命所归么?”
“唉你这人,怎么老是打岔。”裴轩急道:“说正事,接下来怎么救主君呐!”
沈慕归微笑道:“不急这一时半刻。”
“唉,好吧!”裴轩道:“我承认当初是因迷信天象,和柳师兄共同选择主君作为辅佐对象。但这些年过去,主君处理军政大事进步飞快,且一直以来都目光长远、高瞻远瞩,堪称明主,所以裴某追随主君,无怨无悔。”
“既如此,裴兄为何不信主君?”
“我何时说过我不信主君?”
“战未有果而先言败,这不是‘不信’又是什么?”话虽重,可沈慕归语气却颇为温和:“君臣一体,理当互信。主君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希望你对主君也能有起码的信任。”
裴轩唉声道:“可她从未上过战场,这次面对的又是臭名昭著的扶桑武士军团!”
“没有天生就会打仗的人。”沈慕归狠下心闭了闭眼,缓缓道:“练兵四年……是该见真章了。”
此时,千里之外的巴南。
城郊已经血流成河。嬴风握着黧黑长剑,剑尖上温热的鲜血一滴滴落在草地之上,和她脸上流下来的汗水、血水混在了一起。
她受了很重的伤,但大多数都是皮肉外伤,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扶桑武士军团的战斗力确实不可小觑,但因是远渡重洋,人数只有不到一万人,装备也并不比嬴风的黑风骑先进;唯一比较厉害的就是那股子不怕死的、疯子一样往上冲的劲头了。
黑风骑目前只有不到五千人,但这些人个顶个地全是精英——无论是从体能上,还是精神上,每个人都有过人之处。当初,嬴风从西境带回来的军队原先本身就是燕何从地方各部抽调的用来攻打高昌的精锐,所以即使后来淘汰了一些、替补了一些也没花太多精力;如今,这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队伍经过四年系统的、最新式的训练,单兵作战能力已经十分优秀,这也是他们能够在之前“佯败”时仅仅损失个位数的根本原因。
“绝不能败……绝不能,这次绝对不能……”
嬴风麻木地砍下又一个敌人的头颅,嘴里几不可闻地念念有词。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即便已经有了足够雄厚霸道的内力,但体力却严重跟不上,实战经验还是欠缺,因此当年沈慕归的功力她也只能发挥不到五成——比龙五所说的可能还要差上一些。
但饶是如此,她的表现也足以震慑眼前这些扶桑人了。这个留着利落高马尾的青年女将军指挥作战沉着冷静、富有条理、主次分明,而且本人的武力也不可小觑。扶桑武士军团原本是打算凭借人数优势活捉她的,可双方狭路相逢并激战一个时辰后,这些令整座大陆闻风丧胆的东洋武士却没讨到半点便宜,反倒被消耗了超过七成的人马;而嬴风这边,虽然受伤者众多,可真正殒命的却不足两成——
“活下去!只要不当逃兵,其他的法子都可以想,活下去就有希望!不只是自己要活下去,同伴的命也要尽可能保住,因为只有人多力量才大!”
嬴风在建立这支军队的第一天,就是这样给士兵们灌输思想的。非常离谱的口号,当时还被无数人嗤笑过,但现下这种情形却恰好帮助他们抵挡住了“飞蛾扑火”一般“送死”的东瀛武士团。
求死的军队遇见求生的军队,谁会赢?不好说。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看来确实是后者更胜一筹。
嬴风以为战斗还会持续的更久一些,可结局却来得比她想象中快得多得多:因为就在最后一刻,阿坝寨寨主冼宁为首的几大寨寨主也率部众赶到了这里,加入了战斗!
“百越人自己的事,外人不准插手!”
几大寨寨主意见空前的统一——与燕国不同,越国是分封制国家,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很弱,听闻东瀛控制了阮氏王族,这些本来就有“不臣之心”又和西南政府军交好的周边部族当即就不干了,随着滇军使者虽不准时却也算及时地为“黑风骑”这支孤军救急解围。如此一来,原本还算均衡的战势瞬间就发生了逆转,东瀛节节败退,最后被打到退守王城,而嬴风则强忍着伤痛和疲乏带领残部和援军冲进了阮氏王宫。
此时,黎笋还在北线与接近十万滇军作战,打得不可开交;而王城巴南防守空虚,是以黑风骑进入王城也如入无人之境般顺利。
……只是,未免太顺利了些。
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是,当他们叩开宫门之时,首先发现的就是吊在树上的阮映巣的尸体。至此为止,阮氏王朝宣布覆灭,几大“勤王”部族首领分割越国政权,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而西南将军嬴风,也在大获全胜、登上王宫城楼的那一刻,放心大胆地晕了过去。
第87章 百越之变(四)
嬴风被送回凉州城时已是五月初,天气也开始热了起来。
这一路上,她的伤口也因为恶劣的自然环境而急剧恶化,回到将军府时已经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可这对于一直处于昏迷的嬴风而言,却无甚影响。疼么?肯定是很疼的,即使神志不清醒,可她的身体却本能地抽搐不止,宛若一条脱了水徒劳挣扎的鱼。
恍惚之间,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嬴风疼得厉害,甫一有人愿意伸手过来,她也就没客气,直接狠狠地攥紧了那人的手腕,将疼痛尽数化作蛮力灌了进去!
“主君,主君你怎么样了!”
听声音是裴轩。嬴风睁不开眼,听着这声音却本能地感到失望,才喘了口气,虚弱地抱怨道:“沈……慕归呢?让他来……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