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嬴风叹了一口气,把酒碗伸到他面前,大声道:“再给我来一碗!”
沈慕归也没含糊,干脆利落地给她满上。嬴风看也不看他,自顾自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都灌进了自己喉咙之中,忽然问道:“这就是鬼谷子想长生不老的原因么?”
这四年里,她虽然看似无所事事闲人一个,但私底下却一刻也未曾放松。上京的翠烟楼本为维新党的地盘、如今早已成了她最得力的情报组织根据地,而逐月、苏阳他们则也不得不依附于嬴风一派的势力苟延残喘。
当然,这一切还要感谢燕城的出尔反尔、薄恩寡义,把维新党逼上绝路的同时,也把他们逼成了她的盟友。
在维新党的帮助下,如今她的情报来源已然非常“稳定”了。虽然比不上天机阁,但也足以探查沈慕归、高昌、大秦国、日月教、天机阁、初代鬼谷子等一系列人和组织之间错综复杂的过往。
当然,她的这点“小动作”并没有瞒得住他,毕竟天机阁才是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身边住着一个手握中陆第一大教和玄天第一大情报、暗杀组织的大佬,嬴风在知道真相之前可谓一天都没睡好,而知道真相之后,却也……还是没怎么睡好。
原因就没必要说了,丢人。
沈慕归平静道:“人都是怕死的,谁也无法例外。”
嬴风很想问他,为什么他与鬼谷子之间被吞噬灵魂的不是他,却是鬼谷子那只老狐狸?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问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这四年里,就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沈慕归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仰头一碗烈酒下肚,只是这次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嬴风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奇道:“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咚!”
伴随一声轻响,他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不偏不倚地倒在了她的肩头。
“……什么酒量?居然一杯倒。”嬴风无奈叹息了一声,原本是想推开他的,可一想到他们两人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已经统统都发生过了一遍,索性就抛下最后一丝矜持,就着这样暧昧亲密的姿势摩挲着他的长发,心满意足地微笑了起来。
美人在怀,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第82章 天地蜉蝣(二)
如嬴风所愿,接下来的数天之内风平浪静。
而率先打破这平静假象的,是一封从上京而来的电报。这封电报内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三日前,刘光远及其弟子十三人于百木草堂中被镇抚司带离,生死不明。”
嬴风当然还记得刘光远的名字。虽然二人他主张“民主共和”而她主张“开明□□”,但归根结底,嬴风也因在高昌时与他相见的惊鸿一面而在“大局”上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刘光远此人不但颇有才情,更重要的是对玄天大陆乃至整个世界的趋势有相当深刻的认识,其思想之深刻、见识之深远堪称“帝师”。
只是,后面发生了太多变故,她也没再关注他的去向。没想到,时隔多年再听到他的消息,却是这样一个噩耗:被帝国最大特务机关带走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而且,是受尽酷刑,极缓慢、极惨烈地死去。
当初柳弈秋被隆懿太后当做弃子和燕何交换燕城一条生路,最后就是死于镇抚司的天牢之中。据知情人说,他死的时候身上所有的关节全部被洞穿、五脏六腑全部碎裂,如果不是燕何一剑刺死了他,恐怕他还要遭受更多的非人折磨。
嬴风收到这封电报的第一反应,就是敲开了沈慕归的门。孰料,知道这个消息的沈慕归却仍是神情淡淡的:“知道了。”
“……你曾为了救他,把淮南和我都当成了弃子……”嬴风张口结舌道:“如今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反倒一点都不紧张了?”
“刘光远是大才不假,但归根结底还是个书生。”沈慕归不为所动,语气淡漠:“你要明白,我当初救他不是惜才,而是要他为我所用。”
嬴风不解地反问:“后来他不是为你所用了吗?”
沈慕归摇了摇头,道:“那时为了留下他,我曾与他对谈三天三夜,却只得了他一本著述作为知遇之恩的‘回报’。明知回去仍会被朝廷埋没甚至有生命危险,却仍坚持归国,这是他身为中原儒士的风骨,值得尊重。”
嬴风怔了半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们之间竟还有这样的往事,难怪你不再关心他的死活。”顿了顿,她又道:“可我不想再让他成为第二个柳弈秋。”
“你要救他,原因不是这么简单吧。”
沈慕归却直接拆穿了她的伪装,微笑道:“因为你现在还缺人才,尤其是未来国家制度框架设计上的大才,对么?”
嬴风张了张嘴,想反驳,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的……是事实。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所有的心思都仿佛赤*裸*裸地被暴晒在太阳底下一样,无所遁形。
就算如今龙游浅水,可他终究是做过一国之主的人啊。而她所崇拜、热爱的,不正是这样睿智机敏、心机深沉的他么?自己究竟是有多蠢,才会因为侥幸占有了他的身体,就以为他从此就只是自己的“弄臣”和附庸的——甚至,还开始轻视于他了?
嬴风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学说、思想,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未知的东西了?他已经没有可供利用的价值了……是吗?”
“是的。”沈慕归答得干脆:“而且,即使是如今的你,也很难把他救出来。”
“为什么?”
“因为,燕城和燕何不一样。”
嬴风拧着眉,冷声道:“愿闻其详。”
“燕何是昏君,做事全凭一己私欲,因此只要满足他的私欲就可以‘与虎谋皮’;而燕城却不同,他是暴君。暴君比昏君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会为了扫除一切妨碍自己大权在握的因素,而将事情做到极致。”
暴君?
在她的印象里,他还是第一个把燕城称作暴君的人。
嬴风沉思半晌,才道:“他继任以来看上去比燕何可正常多了。不过,你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燕城确实是在倒行逆施,如此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沈慕归正色道:“不错。燕国不是宗教国家,民众对君主的遵从仅是基于生存所需和传统道德的约束。可如今燕城却如统治宗教国家一样强行统一所有人的思想,这足以证明他在政治上的幼稚和浅薄,以及他将重心放在巩固权力、而非拯救国家之上的自私本质。”
“这么往死里折腾,还想力挽国家于大厦将倾的狂澜?无异于南辕北辙。”嬴风心有灵犀地接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可嬴风笑着笑着,心情却又沉重了起来。她缓缓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五指,沉声道:“如果不救刘光远,他就必死无疑。实话实说吧!西南军政府一直都是同情革命的,我本人和大秦维新党也一直关系良好;刘光远在维新党中声望颇高,若我此次不出手相助,之前的姿态恐怕就白做了。”
沈慕归赞许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嬴风目光坚定,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人是必须要救的,至于救不救得出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救人要救得举世皆知。”
是啊,只要继续做出“同情革命”的姿态就够了。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残酷。
只不过……又一颗弃子罢了。
沈慕归沉默地望着眼前不再年轻的女将军。时至今日,他仍记得七年前药师谷中那个潇洒恣意却又一派天真烂漫的青衣女谷主,也仍记得他与她以师徒相称的那些平凡的、吵吵闹闹的日子。如今,回忆中她那没心没肺的笑脸却与眼前之人哀伤而阴冷的面容重合起来,最后竟融为一片无法消散的、浓烈的黑暗!
“小风。”他不无担忧地唤着她的名字。
嬴风终于晃过神来,笑道:“啊,没事儿,不用担心我。我还是太妇人之仁了,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不是么?”
她忽然粲然一笑,反问他:“这些日子里,你是不是有意识地在传授我帝王之术?”
沈慕归不置可否,随即改变了话题:“南山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小风,这四年之中我自愿追随于你,从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