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边关战乱多,他愿意戍边关新帝便随他了。如今天下大定,别说是匈奴人了,就是金人、胡人、羌人都乖顺得不得了。哪怕新帝信任萧晋凡,愿意让他手握可掌五十万兵力的虎符,其他的文官武官也颇有意见。
萧晋凡回了京,交了虎符。新帝知他心中必定抑郁颇多,今日宫宴上对萧晋凡赏赐良多,颇有安抚意味。
萧晋凡这个曾经的“京城第一纨绔”可是在金堆玉砌里长大的,赏赐再多他也心无波澜。倒是席上他姨姨蓬莱县主开玩笑一般笑说:“我这外甥视珍宝为粪土,他呀,不缺金银,只缺个掌家的女主人。陛下与其赏赐他这些身外之物,倒不如点个贵女给他,也让他别只顾家国大业,倒忘了自己而立之年依旧孤家寡人。”让萧晋凡很是烦躁。
因为烦躁,萧晋凡手中的金樽就没被放下过。好在今日宫宴盛大,兴头上不少官员都醉了个稀里糊涂,新帝特意开了两处偏殿,允醉酒的文武百官前去歇息。
萧晋凡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不会与其他官员挤在一处。他被请入单独的房间歇息,不想张沉翳会突然找了过来,还提着酒坛子邀他共饮一杯。
房内没有金樽玉盏,唯有素淡茶碗。萧晋凡与张沉翳也不在意,各执一碗满上。
碰杯,瓷器清脆一响,旋即酒入愁肠,**辣地焚烧着人的喉咙、气管以及肠胃。
酒液芳香甘冽,其幽深玄奥之清香绕喉而不散。平心而论,闻香酒坊的“千山玉露”并没有因为她的逝去而变了滋味。可她不在,萧晋凡无论再饮这“千山玉露”多少杯也只觉口中寡淡无味。
张沉翳瞧萧晋凡若有所思,竟像是忘了自己还在一旁,他微微一笑,也不恼气。
“当初我确实对桂花有意,甚至动过带桂花上京的念头。”
“——”
萧晋凡蓦得看向对面的张沉翳,只见张沉翳以手指轻抚着被酒液沾湿的茶碗边缘,眸中露出回忆之色。
“恒之,人这一生太长,也太短。可心之人难遇难求更难得。”
“我与夫人有情,却只是亲人之情。我以为这便叫可心。夫人逝去,我有哀思却无大恸。我以为这不过是我已经做好了与夫人同赴黄泉的准备。”
“人呀,没有遇到可心人之前,永远不会懂何谓可心。我便是如此。”
培养出张沉翳的张家是最传统的诗书世家,张沉翳所受教育也皆是最传统的教育。不论是三妻四妾还是续弦再娶于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婚姻之于张沉翳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父母为他相看好了别家的贵女,他便愿意娶此女回家。婚后,他与夫人也的确琴瑟和鸣。
张沉翳是没有过话本儿戏文里那种才子一见佳人便神魂颠倒、发誓永生永世不离不弃的心动的。也因此他觉着话本儿戏文里那种鹣鲽情深不过是一种过度的美化,一种源于想象的美好期望。
他从来没有指望自己的人生中.出现一个令他思之忧愁、念之难忘、见之欣喜的女子。
“当初我与翠儿流落武定村,父女二人避世而居。我只闻桂花恶名,却从未见桂花其人。等见她其人,我觉她可亲有趣,不免心生亲近之意。”
张沉翳会主动亲近田桂花不过是因着田桂花身上的独特挑起了他的兴味,而被这一路的经历吓怕了、连正常地与人交往都做不到的翠儿也对田桂花推崇备至。
身为一个断了弦的中年文士,张沉翳自认续弦再娶无可厚非。以他的身份,配田桂花那更是绰绰有余。
他的小女儿还未及笄,又正是贪恋母亲的年纪。既然小女儿在田桂花身上寻找到了那种母亲般的温暖,又与田桂花感情甚笃,那他有什么理由不为了小女儿将一个他接触下来也心存好感的寡妇娶回家呢?那样不仅女儿有了母亲,寡妇和她的孩子们也能有个好归宿。
第159章 番外 可心之人(下)
若不是张沉翳对田桂花有意, 以他张家的家教, 他也不至于放任着女儿总去打扰田桂花一家。更不会放任女儿于理不合地劝说非亲非故的田桂花与他们父女一道离开福临镇, 去京城落脚。
张沉翳能做到一国丞相,心思不可谓不多。女儿深受田桂花的喜爱,可说是田桂花的软肋之一。他人品相貌俱佳,家世身份样样都好。一张嘴巴说不上是油滑抹蜜, 倒也称得上是能言善辩。
他原想着让女儿去说服田桂花, 自个儿去与田桂花的两女一子拉近关系。这射人先射马的功夫做到了,哪怕女儿打动不了田桂花, 田桂花的儿女们也会站在自己一边, 为自己说话。
为人母者,一生皆为儿女考虑。这村野人家当娘的更是会把儿女的幸福放在自己人生的第一位。就是田桂花对张沉翳无意,想到张沉翳能为自己的孩子带来怎样的新人生, 田桂花都没有理由拒绝张沉翳。更何况张沉翳能感觉到田桂花对自己并不厌恶。
没有体会过何谓“可心”的张沉翳对待女子从不问心问情。面对田桂花他也是心术算计, 心中不断计算着自己有几成的机会。
张沉翳不觉得这叫作算计, 他只谓此乃手段。
若是张沉翳的手段继续施展下去,他有自信可以套路到田桂花。然而——
“恒之可知我为何放弃了?”
萧晋凡摇头:“恒之不知。”
于是张沉翳笑了。
十几年前萧晋凡还是个毛头小子,看在张沉翳的眼里就跟自己的小儿子似的。
偏偏这个小儿子就要往田桂花的身边凑, 还一脸骄傲地表达着自己对田桂花的爱恋。
张沉翳见状,第一反应便是:胡闹!
跟着他又好笑萧晋凡为了逃避他姨姨蓬莱县主的逼婚, 连这等荒谬的手段都用上了。
小辈胡闹, 于张沉翳这个长辈而言无伤大雅。他不是那种刻板教条的长辈,也不是个爱斤斤计较、没事暗中记仇的男人。
萧晋凡怎么荒谬胡闹与他想给女儿倚翠一个娘并无干系。他不在意萧晋凡的荒唐之举,同时也不会因为萧晋凡是锦衣侯便唯唯诺诺地谦让于他。
或许有人会问:那男女大防如何?这田桂花都给外男、还是个年轻男子给碰了, 他能心里没有芥蒂么?
对其他的高门而言女子接触外男或许就是肮脏不贞,对差点儿因为追杀而死在路上的张沉翳而言却不然。
他与女儿能一路逃到武定村可不是凭他运气好。一路上帮助他与女儿的人不知几何。男子怕惹是非,大多见他与女儿落难也不会伸出援手。女子们却是心软,不管是小半块胡饼还是两个铜板、一瓢水,总归有人偷偷救济一下他们父女两个。危机时刻也有老大娘冒着危险将父女二人藏匿于破烂堆里,被人问见有无看见带着小姑娘的文士,只作耳背答非所问。
若无这些不顾男女大防的女子,张沉翳和张倚翠哪里还有命在?张沉翳也因此改变了对女子“贞洁”的看法。
“贞洁”不长在人的身上,不生在人的肉里。一个女子的品性与心中大义远比他人定义的“贞洁”来得珍贵。
田桂花或许胸无点墨,但她心有丘壑。她识大义,讲人情,所见所为莫不分明。为母她不觉女儿比儿子低贱,对女儿儿子都是同样宠爱。该严厉时她也不胡乱严厉,只告诉儿子女儿们他们错了,却说不出孩子们是错在了哪里。
更甚者她鲜少武断地说孩子们错了,她只是让孩子们自己去想,自己去判断他们做得对不对。而当孩子们迷失并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她会站出来告诉孩子们:别怕,你尽管大胆想、大胆做,有娘为你撑腰。
无论是人品还是做派,田桂花对张沉翳来说都是着实合意。诚然张沉翳可以找更好更美的女子,可张沉翳想要续弦并非为了自己。
张沉翳不担心儿子们,毕竟一群有家有室自个儿也都做了爹爹的人也不需要他再操心那么多。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女儿。
他惹怒了皇帝旋即落难至此,寻常贵女哪里愿意给他这样的人做续弦?小门小户的庶女或许肯嫁予他为继妻,可他一把年纪都能做人爹爹,就是人家不嫌弃他的年纪,不在意他的过往,他自己能对一个大不了小女儿几岁的黄毛丫头下手么?他张沉翳可以不要美人,但不能不要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