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苍和大衍久久无言,心中却俱已叹服,这次教训才算真的听了进去,时隔多年,终于又有被人耳提面命之感。
正此时,肃伯来送木屐,这是岳欣然的吩咐,这驿馆大抵是与陆府风水不对付,才住了几日?简直是数不尽的事。丰岭天气转好,也不必犹豫,尽早出发去益州吧,不论那头是个什么情形,早晚都得应对。丰岭陡峭,这丰县特制的木屐底下带着登山齿,防滑便于攀登。
看到这木屐,吴敬苍忽然仿佛触电般:“啊!”然后恍然地看着岳欣然:“原来如此!”
岳欣然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却只一笑。
大衍一脸莫名:“怎么?”
吴敬苍苦笑道:“原来第一次照面,岳娘子便瞧出我不对了。”
他当时脚上穿的也是现在这双靴,他自称益州来的官员,纵然能凭着熟识之人将益州人事说个七七八八,可刚出丰岭的益州人,脚下怎么可能穿着靴?
论心性、行事、勇气、智计,有正有奇有德有行,吴敬苍是真的服了。恩师在世,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吴敬苍起身朝岳欣然长长一揖:“岳娘子,今后但有驱遣,安敢不从?”
岳欣然挥手笑道:“不敢不敢,先生莫要再自己拿什么大主意就好。”
吴敬苍苦笑着再次长长一揖,算是求放过。再回首,曾经叫嚣着为流民骗抢陆府财物的自己何等浅薄,直叫人羞于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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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日,云破日开,大丰岭从来云遮雾罩的轮廓都清晰起来,陆府的车队不再停留,启程向巍峨山峰进发。
大丰岭名字听来是座山岭,岳欣然从陆府珍藏的兵书上看来,这分明就是一座山脉,将大魏的西面国土一分为二,汉中郡与益州郡亦以大丰岭为界,大丰岭中还有赫赫有名的扼喉关。
六十度的S形陡坡上,每一步,铁钉掌都发出沉闷的声音,青牛身上肌肉贲起,重重的喘息与喷鼻中,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每一次短暂停歇,驭夫都急急喂水与特制的精粮。即使如此难行,他们也绝不敢慢下来。
阿钟伯乃是早年随先成国公出益州的老人,对大丰岭十分熟悉,他说得十分明白:若此时不趁机多行几里路,到得日暮时分,天黑路将越加难行,丰岭道内,适合歇脚的地点皆是有数的,必须赶到。否则,这深山老林,豺狼虎豹不说,大丰岭内常年有雨,不论牲畜还是人,淋雨着凉皆是要命之事。
而这不过是进入丰岭的第一日,岳欣然对益州地形之塞再次有了全新的认识,
难怪有谚云:益人不出丰,外人何来哉?
益州人没事绝不会出大丰岭,外人没事也绝不会进大丰岭,正因为大丰岭的存在,益州政事相对隔离,信使往返,便是驿站换马不停歇地奔骑也要月余。
看着这条丰岭道,岳欣然心中对益州局势更有了一种复杂的推测,隔着大丰岭,吴七他们这些败军家属是怎么那么快知晓消息的?
便在他们艰难爬坡之时,忽闻急促的铁钉踏石声,由远及近,来得好快!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已经可见一列黑衣快骑匆匆自坡顶而下,为首一骑马速极快,且挟下坡之势,就像一道利箭直刺向陆府车队之中,眼前便是车毁人亡的惨事!
诸人情不自禁惊呼起来,却见为首的骑士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扬蹄一跃,便轻巧跃过车队站到一旁,他身后的骑士纷纷勒马,陆府车队也渐渐停下,两边这才缓缓交汇而过,对方马速奇才快,眨眼便消失在视线中。
阿郑低声道:“必是练家子。”
岳欣然不由蹙眉,这与她的判断一致,即使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那种骑行间的默契,特别是为首之人的骑术,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这样的精骑,只有大势力才能供应得起,对方是出益州奔丰城而去的,如果只是传讯,根本用不上这样的精骑,如果是要采取什么行动,这队人又未免太少了些……会是什么事呢?
这段艰难的S形陡坡终于攀爬到顶时,岳欣然不由回望,丰城已经消失在密林中,再不可见,当牛车转过一个弯,眼前层林叠嶂直抵天宇,飞瀑如练声震如雷,叫人精神不由一振。
如是七日,都是这般艰难在崇山峻岭间攀爬前行,连青牛都累倒了几匹,如果不是早有准备,轮换着休憩,怕是他们就得半路弃几辆车了。
而这一天,岳欣然见阿钟伯指挥着部曲给牛马都套上了特制的眼罩,换了特制的活扣缰绳,她不由觉得奇怪,阿钟伯却是笑道:“三千拐走完啦,下边儿就是斩壁道啦。”
三千拐,这名字倒是取得形象贴切,一路皆由无数S形的拐弯不断衔接,至于壁道,岳欣然倒是曾在地集注中读过,过了壁道,再过扼喉关,益州城便不远了。
待真正踏上壁道,为岳欣然驾车的,却从阿郑换成了阿钟伯。
岳欣然掀开车帘看出去的时候,就是岳欣然,心也骤然提到了半空中,如果不是牛掌铁钉声音节拍清晰,她几乎以为他们已经踏在半空中。
因为这一眼看出去,竟不见车道,只见脚下茫茫云雾渺渺群峰!
这一瞬间,简直是有蹦极时的心跳失速。
然而,当岳欣然仔细地看到了车道之时,缓和一些的心跳又再次疯狂加速,这哪里是车道,分明就是在直立的峭壁上插进一排木板而已!还连根栏杆都没有!
木板之外,就是万丈高涯,只见云雾奔腾,轰隆水声隐隐传来。
若是牛掌略微打个滑、向外多迈半步,整只牛怕都会滚落下去粉身碎骨。
见她久久凝望,不发一语,坐在车外的阿钟伯哈哈大笑:“六夫人当真非是寻常人!不说闺阁妇人,便是军士将军里,多少人第一次走斩壁道都吓得不敢睁眼。您这胆色,远胜过他们啦!”
岳欣然苦笑:“我可没什么胆色,阿钟伯,您好好驭车。”
驭车的部曲与阿钟伯一怔,随即更加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六夫人当真是诙谐得紧,瞧她面不改色,甚至还能仔细打量铺道所用木板,竟说自己没胆色。
难怪要给牲畜蒙上眼睛,若是不蒙,看到一边就是万丈悬崖,牛马肯定不会愿意上前。
至于那活扣的缰绳……阿钟伯与另一位驾车的部曲并排而坐,他坐在外侧,那缰绳便牢牢扣在他手中,岳欣然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是什么用途了,若是真的出现牛掌踏空或是打滑的情形,阿钟伯便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解开绳扣,保证车上的安全。
岳欣然也忽然明白,为什么踏上斩壁道之后,为她驾车的,会换了阿钟伯。‘
阿钟伯乃是老人,往来益州,经验丰富,若真有万一,定能判断精准。其余几个类似的老部曲,定也是在陆府家眷的车前。
驾车时虽不禁驭夫说话,可驭夫们大多全神贯注,即使嘴上说着话,眼睛也是不敢稍离的,嘴上还要变着不同的呼哨。
当夜停宿的地方也十分崎岖,勉强说来是一片天然的石坪和一个山洞,这一日,如果说岳欣然只是觉得震撼,那陆府其余人,尤其是未曾来过益州的陈氏梁氏,便是饱受惊吓了。
到得第二日,岳欣然干脆骑了夜雪,直接欣赏风景了。阿钟伯谨慎观察了一阵,见夜雪除了终于能有人和它一起而有些兴奋外,步履稳健,丝毫不乱,果真是神骏,便由得岳欣然去了。
斩壁道,直到此时,岳欣然才真正明白这个名字,对面是他们昨天经过的旧道,回望而去,无法积蓄泥土、连草木都无法生长的峭壁之上,这条生生插进去的绝道犹如一条直线将峭壁从中一分而二,在大自然鬼斧神工中留下人类的痕迹,虽轻浅却绝不容忽略,所以,才能叫斩壁道。
岳欣然终是有些疑问:“这斩壁道如此之险,为何不加护栏?”
阿钟伯往来这么多次,倒是能回答:“北狄为修此道,发益州数十万征夫,弄得民不聊生怨怼沸腾,老国公家亦在征发之列,便一怒揭竿而起……若要再修护栏,不知又要耗损多少民力,老国公一直不同意。”
岳欣然心中默然,这确是一个两难之境,如果不修,来往不安全,如果要修,再搞出一场民变叛乱,确实是承担不起。
便在此时,急促的蹄声踏着凌空壁道,在深渊中反复回荡,犹如千军万马在飞速逼近:“前面车队的,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