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帝形象全无地后仰,以肘撑地,双腿交叠:“你气她什么?”
陆膺坐在台阶上,一时间心中竟也茫然:“臣征战沙场,刀头舔血……世间多少女子皆盼夫婿封侯博个诰命,夫妻恩爱儿孙绕膝……她却偏偏不曾放在心上……臣……”
千思万绪,竟叫陆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景耀帝却是再度哈哈大笑:“你已经捧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却是她不知体恤,不识抬举?”
然后,景耀帝彻底仰在石阶上,酒意上涌:“起码她没有欺叛你……你想如何?”
陆膺失神,是啊,他想如何呢?
阿岳不肯做他的妻,以她的性子,离开陆府,就此天大地大,她必然亦能过得很好……也许还会遇上如阿孛都日一样叫她开怀、却无须叫她太多拘束的男子……
不待陆膺混乱中想出答案,景耀帝却已经醉倒过去,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奴下扶陛下去休息吧,有劳都护大人。”
却是服侍景耀帝从不稍离的吕阿不奇,陆膺连忙上前帮他扶起景耀帝,扶着景耀帝在屋内躺好,陆膺苦笑,明明想借酒浇愁的人是他啊,却是这位陛下一醉解千愁了。
吕阿不奇端来醒酒汤,这室中就再没有什么亲近之人了,帝王之尊,不知为什么,却莫名叫陆膺觉得无比孤寂。
他与吕阿不奇道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景耀帝并非好饮之人,今日却这般酩酊大醉……陆膺思虑间走出景耀帝下榻院落,直到护卫最外间,却有人朝他打了个招呼:“都护大人。”
陆膺抬头,却是黄云龙:“黄都官?不是才归家,怎地……”
陆膺随即恍悟,先前景耀帝出事,亭州上上下下提心吊胆,这位黄都官分管治安,虽然才回家,可恐怕也悬着心,最外围的守护便是都官上下承担,他放心不下恐怕来巡查了。
倒是个有心的。
黄云龙克尽职守,能遇着新上峰,自是要显示一二,但他才归家便来巡查确实事出有因,他一脸晦气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小贼,胆大包天,竟敢抢劫驿馆!连着三个驿馆着了火,底下人到如今也还未破案,陛下圣驾在此,下官放心不下,唉……”
电光火石间,安国公的神情、景耀帝的异常划过心间,陆膺霍然抬头,头脑中的混沌瞬间清明:“三个驿馆着火?”
黄云龙懵然点头:“是啊。”他随即着急地解释道:“那伙贼子手段老练,我们没有发现太多线索……”
陆膺却是摇手,他只问道:“可还有今日当值的衙役在此?”
黄云龙不知缘由,只叫人去问,很快传了人来,陆膺沉吟后问道:“今日有传讯抵达,你可看清有几拨驿使入内?”
那衙役道:“只有一人啊。”
他想了想,认真回道:“陛下回来之后,倒是有几拨驿使奉命传令而出的,报讯的,只有这一个啊。”
他们是最外围的护卫,若有驿使抵达,必是要由他们先让开通路,再层层通传进去,不可能不知道。
陆膺很清楚地知道,景耀帝在亭州失踪后,安国公曾向魏京传讯,报备景耀帝被北狄掳走之事……算算时日……没有道理,大梁的战报抵达,先前的回讯却未抵达。
安国公的神情、驿站起火、再回想景耀帝今夜的字字句句……陆膺立时汗湿重衫,他面上只是淡定吩咐道:“这段时日讯报要紧,都小心在意些。”
黄云龙知晓这位陆都护是天子近臣,这般叮嘱必有缘故,他立时肃然应是,陆膺还抽空检查了一番了防卫,随口指点了几句,仿佛真是顺道巡查了圣驾外围的防护。
陆膺这般心有惕惕回到府中时,却见院中一角,灯光暖然,他是不是可以以为,有人未歇,在等他归来?
第104章 愿与并肩
陆膺推门而入, 却只有一盏烛火映着空荡荡的桌案,他的心顿时失速, 他立时掉头朝外奔去, 却听一个声音疑惑地道:“陆膺?”
陆膺脚步一顿,定睛看着岳欣然捏着一本册子自厢房中走到案前, 他的胸腔中兀自未能停歇震荡,岳欣然看着他的神情,蹙眉问道:“难道皇帝陛下没有答应你?”
这不应该, 封书海本就是亭州州牧,设立镇北都护府后,由他任司州岂非是天经地义,难道又横生枝节?
陆膺定定看着她,这一夜起伏涌上心头, 最后却定格在与景耀帝那一番对答, 与魏京那头景耀帝可能遇到之事。帝王之尊, 恩爱结缘也会遭遇欺叛,却只能湮灭一切欺叛痕迹,回到魏京甚至还要粉饰太平……这其中孤寂凄凉之处, 竟是无人可诉,只借与他共饮宣泄遮掩, 何其悲凉, 恐怕终其一生皆是如此……他陆膺难道也要陷入那样的境地吗?
又或是先前心中揣测,任她就此离去,天大地大再无相见之日, 他陆膺甘心?
随即陆膺深吸一口气,他杀气腾腾走到岳欣然面前,将她抵在桌案之前,垂首冷冷看她诧异的面容:“岳欣然,如你所愿。”
然后陆膺就着这将她抵在桌案前的姿势,伸手到她身后,取过那张和离书撕得粉碎,岳欣然无奈,下一瞬间,陆膺却拉过纸笔,刷刷一书而就,然后他将这墨迹未干的纸页举到岳欣然面前,上面赫然写着:“……勿究妇德,去留随意。陆膺”
岳欣然一怔,她看向陆膺,只见他咬牙切齿道:“就算要寻姘头,也只能找我,若你敢寻别人……”他目光中寒光闪动,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了!我必将之碎尸万段!”
勿究妇德……便是不以世俗寻常礼法约束,去留随意,却是给了岳欣然随时可以离去的自由。
在这个时代,这样一纸书契定义的关系,自由洒脱,全无羁绊……大抵也只有姘头可以形容了。
陆膺面容冷峻,杀意凛冽,足以震慑草原无数好汉。
却见岳欣然垂下头去,双肩颤抖,陆膺一怔,连忙扶她肩头,他并非有意恫吓,却见她抬起头,笑得前合后偃,陆膺登时恼怒,岳欣然却伸臂环住他,踮起脚尖,轻柔双唇印在他的唇上,最消难受美人恩,一腔怒火就此东流。
半晌,岳欣然才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笑道:“陆膺……“她低低笑叹了一声:“哎……我很欢喜。”
陆膺消了怒气,听闻此言,纵使曾掌千军万马,却不免此时胸中郁气:“给我陆膺做妻子,就叫你这般委屈吗?”
宁可离开也不肯与他为妻,只做姘头却这般欢喜……陆膺从来没有见到她这样喜形于色,从来没有。
却听岳欣然低声道:“陆膺,你希望我以妻子身份待你,还是希望岳欣然爱你?”
陆膺再次怔愣,她一双清澈眼眸凝视着他,里面盈满星辰,仿佛什么期盼欲出。
岳欣然微微一笑,也许在这个时代,能遇到陆膺,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她认真看着陆膺道:“你看,你们男子可以筹谋庙堂,征战沙场,三从四德已经注定,妻为夫纲,她会为你们打理后宅,为你们生儿育女……这是世情规定,却真的是她心中所愿吗?”
岳欣然放弃一贯的教养礼仪,索性向后坐在桌案上,她与陆膺眼眸平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至少,我不愿。陆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会为你打理后宅,我也不会为你生儿育女。
甚至,若是你哪日对不住我了,我都会抽身离去,绝不留恋。你若哪一日另有归属,只需告诉我一声,我会与你从容别离,绝无阻拦。”
陆膺浓眉一轩,怒意再起,岳欣然却伸指点在他的唇上,眉目熠熠,宛然生辉:“可是,现下这个约定还生效之时,我与你相伴,我就是岳欣然,我会尽我所能,去知道你在想什么,去理解你的一切,去分担你的一切,不会因为任何外力弃你而去,生老病死也不能将我们分离,这份感情只在你和我之间,与你的身份高低无关,与贫穷富贵无关,只与你和我两个人有关,与夫为妻纲的伦常要求无关,与妻子必须爱护丈夫的责任无关,只是因为你,只因为你是陆膺……这就是我岳欣然爱你的方式。”
陆膺听得再次怔愣,胸膛仿佛有什么炽烈至极的东西汹涌澎湃,它那样热烈,灼痛他的胸膛,它那样激动,冲击着他的心扉,他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又怕惊动胸膛中的炽烈,再也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