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含着笑,乖顺地坐了回去。
“好,那妾看您烤。”
皇帝执着地对付着鹿肉。
王疏月裹着一张毡子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望着他的手,和那炙子上逐渐褪去血气的鹿肉。再一看皇帝脸,那目光中的专注是王疏月熟悉的,这份专注时常让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但此,却显得有些呆傻和温暖。
王疏月确认他不会朝自己看过来,这才弯下腰,偷偷地毡子里按了按自己的脚。
跟着他走得这一路,实在是累了。
“怎么了,脚疼?”
王疏月吓了一跳,他不是分不开眼吗,怎么……
“你刚才在路上怎么不说。”
“奴才以为……自个说错话了,您责罚奴才呢,怎么敢说。”
说着,她连忙坐直了身子。
皇帝看了一眼她藏在毡子里的那双脚,此时只在毡子下面露了一个边沿。
她今日穿了一双青色的鞋子,以此来配那身葱绿色氅衣。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光,忙朝毡子里一缩,就只剩下鞋头上坠着的一丝流苏还露在外头了。
“王疏月,朕什么没看,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王疏月没有说话,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皇帝收回目光,将那鹿肉翻了一面儿。
“王疏月,朕听说,要缠成这样一双脚,是要受些苦的。”
“嗯。”
皇帝听出她声音有些发翁,抬头道:“你怎么了。”
“没有,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什么事。”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曾为了奴才这一双脚争执过。母亲不肯让奴才缠足,但父亲并不应允。”
皇帝是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直白又坦然地说起自己的身子。
她出生在前明日薄西山的时代,生活在他的太平之治下,但她心中所持的东西,却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两个时代。
“你父亲为何会不应允。”
王疏月望向皇帝:“母亲对我的前途没有什么指望,但父亲不一样。主子,其实前明的女人也不是个个都缠足。但自成祖开始,凡官贵之家的女儿,都要缠足。以至于婚配相看时,这到也成了女子的一层显贵身份,与我们的前途相关。”
皇帝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他说不出来。
半晌才道:“朕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个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时候,朕不会让你缠足,你也就不会受这分闲罪。”
这话,皇帝说得并不是那么的笃定。
年代有年代的意识,万千百姓,传承多年的世家门第,权贵的审美,庶人的攀附,这些东西汇集成一个混沌却又统一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识而改变,哪怕这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
“我若再晚出生个二十年,遇见您的时候,您就已经老了。”
“你还敢嫌朕老?”
“不是,我想用更多的时间来陪您。”
说着,她端端地凝向他:“我比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要有幸。皇上,卧云的重修,也是我的重修。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是从卧云精舍开始的。我最开怀的一段时光是您在供养我生活。后来,我嫁您为妃,您又带我来了热河,看了普仁寺,见过桑格嘉措……”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垂下了眼睛,面色微微发红。
“所以,但愿时间能长久些,让我能好好的回报您。”
“但愿时间长久?王疏月,朕一直很想问你,你在怕什么,怕朕会杀了你,还是怕朕会不要你。”
王疏月裹紧了身上大毛毡子。
月光落了她一身,将那毡子上的细毛都照出了银光。她就在毛堆上露了个脑袋。
“我以前是很怕您的,从春环的死,到贺临断指,再到南书房里您让我掌嘴……”
别的皇帝到没什么感受,但是南书房那一件事,皇帝到是记得。
“朕那时对你是严苛了些……”
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王疏月的脸颊。
“那你现在不怕朕了?”
王疏月明眸笑开。
火撩起的细风,暖烘烘地拂着她耳旁的柔软碎发。
“嗯,您不仅是个好皇帝,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皇帝习惯了她的不着痕迹扎来的软刀子。这样柔软又坦诚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他正在咀嚼这些话里的甜意。
却闻到了一阵焦味。
第一块鹿肉就这么烤成了炭。
皇帝赶忙将肉从火上取下来,用银刀切开,里面几乎看不见肉的肌理了。
皇帝对自己有些无语,索性丢了铁叉。
“张得通!”
张得通躲得远,这一时竟并没有听见皇帝唤他。
皇帝将要发作,却见王疏月用手拈起了他切下的那块肉,轻轻咬了一口。
“王疏月,你傻的吗?成这样了怎么入口。赶紧给朕吐了!”
王疏月非但没吐,反而咀嚼之后吞了下去。那滋味实在有些刺激。似乎每一个行大事的人,都会在生活上留一只笨拙的短腿。
王疏月忍着呛,开口道:
“您给我烤的,您可别吃。”
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吃吗?”
“好吃。”
“给朕睁眼说瞎话!”
“奴才又不是第一次睁眼说瞎话。”
“什么意思,你还跟朕说过那些瞎话。”
“说得多了,但也说得很开心。”
皇帝果然还是习惯受她的硬话,一瞬间被抵得服服帖帖的,反而心里很自在。
反倒是她之前的话,皇帝反而不知道如何适宜地去回应。
不过他听懂了一个意思。
王疏月就是想告诉他:她喜欢他。而且还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这足以令他皇帝心美,抬头见月色都皎洁了。
“皇上,晚了。咱们回去安置……”
话没说完,她竟然打了个喷嚏。
皇帝忙将她身上的毡子裹紧,连人带毡一齐抱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
那马见是生人,长嘶一声扬了蹄。
王疏月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随即吓得背都僵了。
皇帝笑道:“你这是第一次骑马吗?”
毡子里的人点了点头。
皇帝的手绕过王疏月的肩握住缰绳。却感觉到怀中的人僵得像块炭。
“你的背顶那么直,是要膈朕的吗?朕隔着毡子都能感觉到你的肩胛骨在抵朕的下巴。”
“可是…我…哎…您先别动别动…”
她的脚根本踩稳当镫子,手又被裹在毡子里,那马儿一定,她就找不见平衡了。一时间真是慌了。
“你把你的背给朕靠过来,朕搂着你的,你掉不下去。”
第62章 忆王孙(二)
王疏的腰背终于软下来,连人带毡子一道靠入皇帝的怀中。
那夜的星空十分璀璨,云全部被风吹散,抬头就能看见灿烂的星河。
人在原上,心也会跟着辽阔起来。
“主子。”
“嗯?”
“如果今日宴上,我输了您会如何。”
皇帝低下头来看她,也看周遭的山河。
无边的高草起起伏伏,像一个变化无解的阵。这世上其实不是没有一个人都必须从混动之中整理出头绪,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随性而为,爱一个人也好,买卖物件也好,不用在在意世道章法。
但皇帝是解局人。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有人解得好,有人解得不好,因此就有了王朝兴衰,时代更替。对于皇帝而言,因为做了这个解局的人,很多东西就汇集了他一身。比如他狠辣地同手足争夺皇权,也呕心沥血地守着祖宗基业,他守祖宗基业,却也要让王疏月活得有生气,自在开怀。
“四川那边的多布托已经开拔北上,你输不输丹林部朕都要讨伐。不过如果你赢不了,也许朕要被安个‘色令智昏’的骂名。”
王疏月笑了:“那我岂不是有功?”
皇帝低头看向她:“对,你有功。要朕怎么赏你。”
王疏月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道:“我想想。”
“王疏月,朕……晋一晋你的位分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他道:“比起这个,我有一样更喜欢的东西。”
“什么。”
她温柔笑弯了眼目
悄悄握住它捏着缰绳的一只手。
“我不善言辞,但我很喜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