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中的人却多少有些唏嘘,上回围猎,独杀黑熊的人,如今已经被皇帝断了手指,关在三溪亭,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拉弓了。但这毕竟是皇家的事,再唏嘘表面上也要随着皇帝的心意去表演。
好在,宴上蒙古王公的心都不在皇帝的这些兄弟之争上,他们族中的女儿做了大清最尊贵的女人,哪怕这个皇帝在蒙汉之间偏袒汉人,但这到还不至于引起不臣之心的,唇齿相依,他们要的是皇帝的一个态度。
这边正奏“什榜”(一种蒙古乐曲)。十几个蒙古的女人为皇帝献舞,皇帝却一直在和十八说话,偶尔和着众人鼓掌的节奏,那么应付性的拍两三下,看得太后十分无奈。
其间,科尔沁的达尔罕王代表蒙古诸部向皇帝进宴。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脸上都起了酒色。
张三营的天气比东庙行宫要冷。
夜里的风一吹,松格台吉也有些上头。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被皇帝斩杀,谁知皇帝非但没有杀他,还将他带到了张三营的大宴上。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为丹林部争取人心的好机会。
于是顾不上自己如今这被皇帝掐着脖子的处境,将杯子往酒案上一拍。
吓得他身旁替他斟酒的宫人翻了酒壶。
“酒都端不好,赶紧给爷滚。”
歌舞停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望去。十二起身道:“台吉是对今晚的大宴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松格台吉站起身。
站在皇帝身旁图善立时就要拔刀,却被皇帝一把摁了回去。
“大清皇上,我丹林部敬献的九白圣骆驼被杀已有几日,您却一直不肯处置有罪之人。实辜我丹林部的诚心。”
十二忙喝道:“松格台吉,这是在皇上的大宴之上,你不得……”
“无妨,十二弟。朕听他说。”
舞者和乐者尽皆退下,宴中央就剩下松格台吉一个人了。
他自认丹林部此次在蒙古各部心中,占了礼和理的上风,皇帝才是那个有意挑战的人。因此虽是在皇帝桎梏之下,话中气焰不弱。
“臣听说,杀我们白骆驼的人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而是您的和妃!”
此话一出,席上哗然。
大多数都只知道皇帝这回待了皇后和顺嫔一道来围猎。而和妃……就是皇帝新封的一位汉人妃子啊。皇帝竟把她带来了,而且,竟然是她杀的白骆驼。
喧声四起。
几旗的首领中不乏有人愤然放盏。
王授文坐座位上,心里跟油煎似的。他忍不住拿眼睛去看皇帝。皇帝捏着酒杯没有说话。
他正乱。却听帐外张得通的声音道:“皇上,和主儿来了,给诸位王爷,大人大们进宴。”
王授文听了这么一句话,简直是魂都要飞出去了。
皇帝却点头应声。
“传。”
第59章 如梦令(三)
众人一道往帐前看去。
太监们在前面让开一条道,帐外点着二十几盏照明的灯,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从灯后走了出来,她穿着葱绿色春绸氅衣,外罩一件嫩黄色夹绒滚雪狐毛儿边的芙蓉绣坎肩。
的确与在场的蒙古女子不一样。
她身量轻小得多,皮肤白得耀人眼目,汉人女子缠足的传统,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风的孱美。
皇帝将酒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得通斟酒。而后掐杯斟酌着她今日的装束。
总得来说,皇帝的话,她王疏月还是肯听的。
只要是皇帝给王疏月穿戴上的东西,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会听话地穿戴起来。
在皇帝眼中,她这一身很是明快,和他今日行服极其相衬。
他心满意足,见王疏月也正向他看来,便冲她爽快地点了点头。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过大礼,周遭鼎沸的人声炸在她耳便,有些言辞激烈,有些则在顾左右而言他。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办法从整块的喧闹之中突出出来,只是混乱地在其中沉浮。
入宫以后,这也是她头一次独自迎向这么多的人,直面前明的汉臣与蒙古贵族之间无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实在很庆幸。
皇帝没有霸地得把她挡在身后,相反他适时地让开了身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但无疑,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时最大的支撑。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经调动多布托在四川军队,科尔沁的蒙军也整装待发,准备与大清协同讨伐丹林部。这场征伐在她这一身葱绿嫩黄之后,寒光闪闪地蛰伏着。
因此,女人那细腻的心思,要为自己,为大阿哥讨回公道的执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衬于江山万里之中。于是皇帝这一步退得,真有几分“战则赠刀剑,败则遗怀抱”的风流豪气。
王疏月将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
转身向着松格台吉走去。
松格台吉并没有见过王疏月,他原本以为皇帝要维护这个新宠的汉妃,压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让她径直走到人前来。他也没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要说她能独杀那只白骆驼,似乎牵强了。
“我知道,我失手杀了九白之一,台吉与诸位王要求皇上处置我。”
她在松格台吉面前开了口,人声陡然平息下来。
“我并不敢求皇上庇护,但也想为自己的过失,做些弥补,这才求皇上让我今日前来,为诸位进宴。进宴罢,我自会向皇上请求处置。”
达尔罕亲王在旁道:“这可是娘娘亲口所言,在座的诸位王公,文武官员可都是听得亲清清楚楚。”
“是,我绝不食言。”
说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开口道:“何公公,端上来吧。”
外面候着的何庆高应了一声。
奉食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让了一步,宫人们会意,上前来将素瓷盘一一放于食案上,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亲自端起其中一盘,弯腰放在松格台吉面前。又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香料,反手扣撒在盘之中。而后直起身来,淡声道:“台吉,请。”
松格台吉看向那盘烤肉,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阵冷汗。
从切开的那一面来看,那肉质发乌红。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骆驼的守卫给骆驼喂狂药后向他汇报时说的话:“药烈,会至骆驼血脉冲断而亡,其后则看不出有中毒之状,唯似力竭而死。”
普通的骆驼肉,放血烤熟之后,都是土黄色的肉质,唯有那血已渗入肉中,干涸不出的死肉,烤出来的才是这个发乌的颜色。松格台吉的手暗暗握紧,额上渗出了汗来。
“这是……什么。”
“炙肉。”
“你……”
“对,是我亲自调和香料,亲自熏烤。”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块肉,见外面那层肉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样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来是你亲自的烤的,若是御膳房的人经得手,朕今儿就把他们都发派了。”
他一面看一面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烤得跟个炭一样?能吃?”
王疏月回头,仰起脸看向他:“皇上,都说兽肉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没见过,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说不能吃,那您就别吃了,这本就是奴才进给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
皇帝一手撩开那块肉,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着就没胃口。”
皇帝这么一说,松格台吉就更慌了。皇帝不吃,就证明这个肉真的是那只被下过药的疯骆驼身上的,这个和妃,难道是和皇帝已经筹谋好了,要拿捏整个蒙古王公吗?
脚有些发软,他不得已,只得跌坐回去。
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样,褪下手上镯子,轻轻挽起袖口来,那细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来,露出一只仍余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静静地拿起刀,细致地切下一片肉来,送到他面前。
“台吉,我说过的,进完这一盘,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您请。”
松格台吉死死地盯着那盘肉,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着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颤着手去摸手边的筷子,一面抬头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旧维持着平宁的面色,柔软的雪狐毛在其肩头轻轻地摇动。看着他的手在那双筷子上龃龉,却一直不肯捏起来。便回身朝坐在下面的父亲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