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这个人虽然是佛爷,但出了名的护短,将才在外面还有些气短,这会儿被督察院的折子一激,气儿不打一处来。脸色都涨红了。
皇帝笑了一声,对王授文道:“朕有个意思,你议一议。”
“皇上请说。”
“先帝设这个两个稽查御史衙门,原本是让官员监察内务府和宗人府两处开支进出,目的是防止各曹,堂,司滋生腐败,如今,既流于形式,官员也成了个守印章的,反成了收贿赂行贿之所,既如此,朕觉得可以裁了。”
十二一怔。
还不及想通自己是该劝自家兄长勿毁先帝之政好,还是该磕头谢恩好,就听王授文道:“皇上英明。早该如此,这个衙门本来职权有限,如今既有王爷奏明如此贪赃枉法之形式,臣看还要拿人细查,背后吞赃的究竟是什么人。”
皇帝点了点头。
“这个意思对,你拟个旨上来,朕看看,明日就发出去。十二。”
“啊……臣在。”
“既要裁撤稽查衙门,掌仪司这个月的黄册不用造了,朕还是原来的意思,下月初十,行皇贵妃的册封典仪。你们跪安吧。”
“是。臣等告退。”
十二糊里糊涂地跟着张得通走出来,一路上都在抓头。
“欸,王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上有裁撤这两个御史稽查衙门的想法了。”
王授文道:“臣哪里敢枉猜圣心。只不过醇亲爷这些人利用您拿捏皇上,您和皇上兄弟情深……”
“成成成,您老别说这些话。”
这人当官当成老猴,管他怎么圆滑,总有那么三四分是惹人发厌的。
他明明早就看明白皇帝既要册封王疏月,又要借此下手去和醇亲王这些宗亲们博弈,亏得这会儿还给他整出个什么“兄弟情深”的话来捧他,王授文这个人,也是智力心力都齐全了。
十二也懒得再去问他,吐出一口气,愣是觉得背上那根芒刺被扒了,一路神清气爽地出了乾清门。
***
寿康宫这边,却如同天蒙阴云。
淑嫔只穿着件暗色的衫子,头上只簪着一根银扁簪子,跪在太后面前,哭得喉咙都发哑了。
“太后娘娘,奴才求您,不要把奴才送到畅春园去。皇上是奴才的命啊,见不到皇上,奴才可怎么活啊。”
太后拧着眉,对皇后道:“你怎么让她哭到哀家和你面前来了。”
皇后轻声道:“毕竟是从潜邸一道入宫,不忍心。”
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啊……保不住她了。”
说完,冷声道:“你要哭,去皇帝面前哭去,兴许皇帝看在旧日情分上,还能对你网开一面,哀家和皇后,替你求不了情。”
淑嫔一连咳了好几声,重重地磕了一头:“娘娘啊,奴才做这些都是为了您和皇后娘娘啊,您怎能如此弃奴才于不顾啊……”
太后本就恼她这会儿牵扯上自己和皇后,没了耐性,摆手道:“拖出去拖出去,册封典礼前把人送到畅春园,没有哀家的懿旨,不得回宫!”
淑嫔哭着被人拖拽了出去。
明间里有些别憋闷。
太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对皇后道:“哀家让你在借慎行司处死和妃,你不肯,非要留住她的性命,如今好了,你是有了嫡子的皇后,你还好好活着呢,你的夫君,就要册封皇贵妃了!”
她一面说,一面重重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背。
“这回,好在是有个淑嫔,不然,哀家看你也要被赶到畅春园的去住着,你对王疏月的仁慈之心还要留到什么时候?她如今养着大阿哥,皇帝又是一意孤行的做派,认真起来,要立长子为太子,宗亲们未必拦得住,到时候,你啊……哭都晚了。”
第94章 清平乐(二)
内务府稽查御史衙门被裁撤,查处了恭亲王,安亲王门下的三四人,这两位爷压根就没想到皇帝话不多说,连先帝的旧制都一股脑改撤了,连日只想着如何在这些人身上撇干净,哪里还顾得上后宫里册封王疏月的事。
醇亲王则因皇帝巡河回宫,重提永定河南岸河工固修之事,牵扯顺宁二十二年那件旧案,在朝上臊得慌,也不好出头再说什么。
皇帝顺势从明面上取消了议政王大臣的职名(这个政策历史上出现在乾隆朝,在设置军机处以后,这里提前。)。前后折腾了几十年的廷议,交议,终于在贺庞这一朝,在那位汉人女子的皇贵妃册封大典之后,彻底落了幕。
王授文同程英一道走过青天白日下的正阳门。
正逢风扫落叶的一日,吹得街道巷弄一派干净清爽。有一种打扫干净了屋舍的利落感。
“皇上这几日痛快,王老,你也跟着痛快啊。”
王授文没有应他。顺手取下头上的顶戴花翎,任凭那秋日的风从他光亮的脑门上掠过去,出了一层薄汗的额头经风吹后一冰凉,其感如醍醐灌顶,神清气爽。
他一路走,一路回忆自己女儿入宫的这三年。
皇帝,王疏月,自己,还有已经死去的妻子。
他是人世间再精明不过的世俗人。官场修为高深,人情世故也练得圆滑。但他这一辈子爱的女人却是一个最背离世俗的人,从不关照子儿女们前途和荣华,只教他们随着本心,坚强执着地活着。
以至于王定清成了一个一往无前的直臣,王疏月则像极妻子本身,看似温顺柔和,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地长着逆骨。
起先,王授文绝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尤其是贺庞这个人,会像他包容吴灵一样包容王疏月,可是一路走到现在,他又觉得,贺庞甚至比他做得还要好些。王疏月也比吴灵做得更好些。
吴灵从来没有真正看上过他在朝为官的野心,从来不肯承认他想要清史留名的抱负。如今他位极人臣,功成名就,她却早已仙去,后事不顾,一生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所以,就算他有话想说,有欢心愉悦想分享,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好在后一辈的人活得比他们圆满。
皇帝并没有把王疏月当成一个弱质的汉女,封个贵人就藏在深宫里悄悄宠着,相反,他带他见天地,领略遥远的民族和宗教文化,让她直面蒙汉之间的争端,给她尊贵的子嗣,认同她的过去,也珍惜她的良心。
而她也一直是迎上的姿态。无论多跟在这个帝王身后,走得多艰难,她都没有退过半步。
和吴灵不一样的是,王疏月认同贺庞为君的志向,理解对江山和百姓情怀,也看得见他杀伐决断之后的良心。所以,最后皇帝平定蒙古,清理户部亏空,提解火耗归公养廉,荡清宗亲争权夺利的势力……这些政绩功绩,她都有立场,为贺庞会心一笑。
王授文虽不见得将这后辈二人的关联想得那么透彻。但也逐渐窥见了一点点本质,这足以令他开怀,在女儿的婚嫁之事上,他虽为王家前途,强硬地做了主,但到底,没有害了王疏月一生。
程英见王授文不说话,也跟着他一道取下了头上的顶戴。往他手上的官帽上一叠,负手走到前面去了。
王授文道:“程老,这是做什么。”
程英松开手腕摆了摆:“哎呀,这么多年,跟着你烧对了咱们万岁爷这方冷灶子,如今朝内朝外不见乌烟瘴气,满眼干干净净,我也跟着您老和皇上松乏松乏,图个凉快嘛。”
说着,他转头道:“你夫人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府上还住着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光棍,真不像样,如今你家的贵主儿封了皇贵妃,你就算了,要做老情种,你们定清的事,是该提了该提了。上回内人说……”
“你顶戴不要了?”
“哪能不要,行了,我知道皇贵妃在,定清的事我参不上,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不过,王老,你我同年登科,又同朝这么些年,看不得你孤寡,今儿去你府上,吃饭。”
王授文将顶戴往他手里一放。
“今儿不了,初十一,前门楼子下面剃头。”
“得勒,你这可是要赶你那皇帝女婿的趟了。一道好了,剃了头,好过中秋。”
***
说起剃头,养心殿此时正是一月三次,过经过脉的时候。
给皇帝剃头,一直是件要命的差事,张得通,何庆这些人,都把这种事叫走“理龙须”,太监是不能伺候的,因此给皇帝剃头的人,都是恨不得拿细筛子淘筛,从宫外千挑万选的剃头老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