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118)

作者:她与灯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说到此处,她又提高了些声音:“不是因为我贪恋如今的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么孤独。”

“我让你孤独了吗?”

“也不是,你和福晋情好,无我立锥之地而已,我这个人,虽然安静,却也有话想说,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说完,她笑了笑。将绢子递到他手中。

“还好,那段时间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娘娘是唯一一个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为了这份情意,贺临,不论世人如何践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撑着你。”

话声一顿,她迎着光笑了笑。

“你活着好吗?”

活着好吗?

他无言以对。

他从前是一个行军之人,拥有刚硬的皮肤和骨头,一刀了结人命,一马鞭子关山尽渡,他喜欢所有烈性的东西,比如沾着血在地上滚得满是泥灰的头颅,比如削铁如泥的刀剑,比如足以穿肠烂肚的话,再比如刚烈如火的富察氏。

这些才是与他的人生相配的东西。

他如何知道,在一切强硬的铠甲都被他的兄长剥去,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这一身铁皮都几乎被扒掉之后,当他血肉模糊的模样丢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他会被这一句“你活着好吗?”戳穿心肺。

他突然觉得崩溃。

压抑在心底最脆弱的哀伤,彻底涌了出来。

额娘的死,妻子的死,他都没能为她们流出眼泪,他明明有悲哀,有大恸,但就是不能冲破那层刚硬的皮,流露于面上。无论是砸杯还是喝骂,不过是他怕被人看见他的脆弱和无助,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全部因为他死了,而他,却还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正如王疏月所说,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真的是咎由自取。

对亡人的悲哀像沸春的河流水一样潮他涌来,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

王疏月感受到了身旁的人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贺临……”

“你说的对,我害了她们。”

他一面说,一面缩起了双膝,十根的扭曲的手指艰难地交叉扣在一起,叠放在膝上,弯腰将额头抵了上去。额头触到手指的那一刹那,眼泪夺眶,痛彻心扉。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四个字。

良久,终于有一只温凉的手,隔着一层丝绢覆在了他交缠的手指上。

“我知道你难过,你哭会儿也好。我那时也哭了好久,直到……”

直到,那个人向她伸出手来,跟她说那句相似的话。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着。

人世不易,各人皆有个人的取舍,亏欠,恩怨,执念。

再狠的人,杀伐时也有悲悯,再刚强的人,亡人前也有脆弱。

情浓意厚,人大多时不自知,所以才会觉得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贺临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外面雨声太大,也听不见大更的声音,但她一直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他。

后半夜,他终于在她的陪伴下渐渐平息下来。撑直腰背,松开手垂放下来。他带着从未有过的哭腔唤了她一声。

“王疏月。”

回应他的声音温和平静。

“嗯,你说。”

“如果,我当娶了你,听了你的劝,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们是不同的人,也许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我开始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就算娶了我,你也不会听我的,你终究还是会听你愿意听的话。”

“那……他会听你的吗?”

“谁?”

“贺庞。”

“他啊……”

皇帝那张干冷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他去永定河已经很多天了,翊坤宫的驻云堂,没有他鲜活别扭地在那儿坐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到真的有些想他。

至于他会不会听她的。

王疏月到真宁下神来想了想。明面儿上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事实上呢?她不由笑了笑:“他会听。虽然……”

她说着,摇了摇头:“他不会承认。”

贺临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再往下问。

他四下看了看,手掌使力,试图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他几乎两日滴水未进,身上没有力气。身子刚撑起来一半,又卸力跌了回去。王疏月忙扶住他,“你要什么……”

“没什么,我要呵口水。”

闻听此话,王疏月只觉背上压着的沉物终于被卸去了。

“我传人进来服侍你。”

“好……”

刚走到门口,王疏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回头问道:“贺临,有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

“福晋去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临回忆了一阵:“醇亲王福晋跪灵时说起的。”

王疏月垂下眼来,既然是醇亲王的福晋说的,那就绝不是无意为之。张孝儒和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宗亲,恐怕把不得贺临死在宁寿宫太妃灵前,好以此诟病皇帝。重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向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还是这些皇族兄弟之中最傻的一个,别人表面上表忠心,背地里使心眼,他要刚硬地跳出去和皇帝碰,被人当成探路石,失败之后,除了他的兄长关照他,其他人都把他往死理踩来给皇帝表忠心。

如今也是一样,张孝儒想帮着醇亲王重回议政王大臣会议,宗亲门想重握权柄,竟不顾他的丧母丧期之痛,又把他推到断头台前面去了。

最可恨可悲的是,这糊涂王爷,竟然一点都看不明白。

王疏月正想张口跟他说些什么。

谁知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清丽婉转,虽带着情绪,却也并不刺耳。竟是淑嫔。

“把门打开。”

贺临一怔。忙喝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让你们都滚出去。”

外面的人道:“十一爷,本宫也是奉命行事,十一爷开了门,本宫办了事就走。不然,太妃娘娘的灵前,若有什么冲撞,十一爷为难,本宫也有过错。”

贺临看向王疏月,轻道:“躲。”

王疏月看了一眼外面,又看向他,摇了摇头:“躲不了。”

“那怎么办。”

王疏月低头宁向那樽安安静静的金棺:“你肯活着,我就没辜负娘娘。至于我,你不要管了。”

“放屁!”

话音未落,只见门猛地被几个太监撞开。

外面雨声大盛。贺临一把将王疏月拉到身后。

淑嫔与孙淼一道走进来。孙淼向王疏月蹲了一个礼。淑嫔却只露了个诡异的笑。

“皇后娘娘听人报说,有宫女与侍卫借太娘娘停灵不设门禁私会,竟不想是和妃娘娘与十一爷。这……哎哟”

她说着背过身去:“还请十一爷把鞋袜穿好。”

第88章 贺新郎(四)

贺临啐了一口。

刚要张口,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住口。”

无比熟悉的感觉,当年在乾清宫前面的雪地里,她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喝斥他,他那个时候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一骂,他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他们要诬陷你什么!”

“你不要说话,你是先帝的皇子,后宫处置不了你,你给我好好地在这里呆着,等皇上回宫。”

“你……”

“你从来没有真正听过我的话,这一回,听话好吗?忍住你的性子,不要害我。”

淑嫔道:“对,十一爷,福晋已经死了,和妃娘娘对您情深义重,您可不能再辜负她。”

“淑嫔你!”

“贺临!”

贺临只觉脚下一个踉跄,回头却见王疏月扯住了他袖子。

“别听她说话。”

说完,她将声音渐渐放平,目光若月辉,手上一点一点使力,将他往后拽。

“回来。”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怕面对她中这不计前嫌的温柔和独当一面的勇气。

她之前的话,其实已经说得有些直白了,她有了爱的人,她和自己这一辈子的缘分,早就彻底断在他提笔写那封绝情信之时。

但是,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在南方修了几年书,多愁善感腻腻歪歪的汉女,至今他才真正地明白,这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之下,竟有不输于富察氏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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