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她弄醒了,却听见她少有地起了细鼾。
也许这两三年,这一晚才是她睡得最安稳的。皇帝不想吵醒他,索性由着她压着自自个的手臂,次日醒来,王疏月神清气爽,皇帝却成功地睡落了枕头。
回宫之后又贴了周明两日的膏药才好。
王疏月回宫之后,听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关于王定清的。
王定清在一次大起上参了张孝儒一本,其言辞之犀利,气得那位以口舌著称的老状元差点没当场吐血,过后就给皇帝上了告老还乡的折子,本以为是拿捏皇帝,让皇帝处置王定清,谁知皇帝反手准了,过后更遣王定清为钦差前往山东巡查“耗羡”改革之效。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顺嫔的。
皇帝以苛责宫女至死为由,将顺嫔降为答应,迁出钟粹宫,挪到了西三所里闭门思过。
事实上,这个旨意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狠。
西三所虽然明着算不上冷宫,闭门思过也不是囚禁的意思,然而,皇帝却没有给闭门思过这四个字上加期限,这就等同于判了顺嫔一个终生监禁。
宫中的人唏嘘不已。
照理来说,顺嫔是皇帝丢开了很久的人,虽然她从前的确有苛责奴才的口实,但皇帝最多只是申斥,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责罚。因此,人心惶惶,连宁常在和婉贵人私底下都在猜,顺嫔是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了。唯有淑嫔不言语,只在储秀宫中静着,连皇后处都推了病,两三日没有去请安。
皇后没了法子。顺嫔出身虽然不好,但也是她的族妹,这几年对她这个皇后也可算是勤谨,没见出一点歪心思。皇后大概猜到了皇帝为什么下这么重责罚,想着到底也怪自己,让她去和王疏月争大阿哥,又轻信了淑嫔的话,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到底于心不忍。
这日是二月二,龙抬头。
皇后虽已近临盆,却还是撑着身子来养心殿求见。
刚过了午时,王授文,程英,马多济几个大臣正从养心殿出来,见皇后的仪仗在门口,忙过来磕头请安。
皇后传免,却多看了王授文一眼。
养心殿后殿三希堂,皇帝在写字,脑子里过得则是山东春旱的事,两省推行“耗羡归公”,山西搞得很顺畅,但山东却因每年比必至的旱灾而受阻,但对于皇帝而言,山东却也是最有必要试行的一个地方。若能在山东稳行,那么即刻便可全国推行。王定清的折子就摆在皇帝的手边,压着宣纸的一角,折上述说了山东巡抚对改政的不作为。
山东这个面儿十分不好破。王定清敢言敢为,但山东局势又的确复杂。
皇帝正在掐想,怎么破这一抚一钦差的困局。
张得通进来,小心的和上门,还来不及传话,就听皇帝抬眼问道:“何事。”
“回万岁爷的话,主子娘娘来了。”
皇帝放笔揉了揉额头:“不该让她等,传她进来。”
皇后扶着孙淼从门外跨了进来。还未走到行礼的地方,皇帝便先开了口。
“你身子重,不用跟朕行礼。”
说完,抬笔往对面的炕榻一指,“过去坐,等朕写完这几个字。”
皇后却没有动,“妾有罪,不敢坐。”
皇帝没有抬头,抬笔端看刚写出来的几个字。
“皇后是来替西三所的人求情吧。”
“不敢欺瞒皇上,是妾没有管束好她,才叫她犯了大糊涂。”
皇帝笑了一声:“人命是糊涂?若她不是朕的嫔妃,人命案子朕丢给大理寺办,判个斩监候都不为过。”
皇后连连点头。硬是扶着孙淼缓缓跪下来。
“是,妾明白皇上的道理,可是皇上,顺答应是妾的族妹,妾实不忍心见她落到如此下场……皇上啊,成妃已经去了,咱们跟着皇上入宫的人,通共不剩几个,您就看在顺答应,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妾保证,妾日后一定用心管束她,绝不让她再犯错事。”
皇帝放笔,在书案后坐下。
“皇后起来,皇后怀着朕的子嗣,还要为她忧思,若朕的孩子有什么损伤,那她就是万死难辞的重罪。”
“皇上,求您不要对她这么绝情,她……”
“张得通,传话慎行司,顺答应鞭十。”
“皇上……”
“二十。”
皇后不敢再出声,喉咙里却忍不住呜咽起来。
“孙淼,把你主子扶到那边去坐着。”
皇后不敢再违抗,只得站起身,坐到了皇帝对面炕榻上。
皇帝从书案后面走出来,接过宫人递来的一张帕子递到皇后眼前。
“皇后,朕还是那句话,若朕的孩子因西三所的人有任何损伤,朕一定不会再留着她的性命。”
“妾万万不敢。”
“不对,你还是没懂朕意思。无论如何,你无妨。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许宫中认你半点过错,你只管宽心,朕对你,还有敬重,对皇额娘,也还有尊重。”
说完,也不管她接不接那方帕子,径直抛在了她膝上。
皇后听完这一句话,却觉得背脊在发寒。
“回去养着。朕会去看你。至于西三所的事,不要费心了,帝后一体同心,你忧就是逼朕忧。”
第79章 乌夜啼(三)
皇后再不能说什么,又着实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怄气。
皇帝既下了逐客令,她也只能心灰意冷地出来。
外面风刮地嗖嗖的,打偏了灯笼。
天上的云也吹得不见了影,耀眼的日光落在门前的大理石地上,几乎刺盲人眼,皇后用袖掩着光,正要下阶,却见王疏月沿着阶上来,在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请安。
“主子娘娘安。”
孙淼对王疏月都有好气,扶着皇后劝道:“娘娘,天冷,咱们回吧。”
皇后看着王疏月,她穿着葱绿色半旧氅衣,外面罩着银鼠坎肩儿,也是半旧的,面上淡淡的扫了一层脂粉,秀秀静静地低垂着眼,那模样姿态,一点错处都挑剔不出来。
皇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面对着王疏月,无话可说。
她本想就此走了,却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端出应有的气度和仪态。
“身上好了吗?太医院来回过本宫的话,说和妃这几月信期不准,长短皆有。”
“回娘娘的话,奴才福薄。”
听她也在说场面上的话。皇后不由仰头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每回问起你身子,你都是这一句话。福薄,皇上把大半的福气都罩给了你,你这话不是辜负皇上吗?”
她则顺着皇后的话伏下身子,轻声应道:“是,奴才出言有失,奴才有罪。”
皇后深叹一声气,行过她跪着地方,往阶下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有心有力的没福气,无心无力的却要担待福气,人世上的事搅起来令人头疼。”
这句话却有些禅机。
王疏月一时想深了。回过神来的侍候,皇后已经走下了长阶,人远影淡。
金翘扶着王疏月站起神,又望了一眼皇后远行的仪仗,眉头跟着皱了起来,轻道:“自从您跟着皇上从木兰回来,皇后娘娘待您,也不似从前那样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原是皇上子嗣不多,她忧心皇上在我这个没用的人身上耽搁了,如今加上大阿哥的事,顺嫔的事,主子娘娘也为难,如何肯让她再似从前那样看待我。”
金翘弯腰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主儿也不能这样说,饶是这宫里人这样看待主儿,主儿对上恭敬,对下慈怜,哪有一样担不得皇上的恩宠呢。”
正说着,何庆从里面迎了出来,“哟,和主儿果是来了,万岁爷在里头都听到动静了呢,怕主儿站久了冷,叫奴才直接过来迎您。主儿快进去,这会儿风大,仔细吹着您了。”
王疏月明白,皇帝让何庆出来,是怕她撞见皇后被为难。自然也跟着猜出皇后的来养心殿的目的和结果。眼见殿中光暗香淡,又见何庆也立得谨慎不敢十地同自己说笑,便知道皇帝跟皇后发了隐火,这会儿恐怕还有些闷不乐。
“金翘,你先回去。风大,接大阿哥下学的时候仔细些。”
“是,奴才知道。”
她把金翘打发走了,独自一个人跟着何走进养心殿后殿。
皇帝仍在灯下写字的。他今日写得很讲究,叫张得通把那本石头一般沉的碑拓集翻在手边,人也没坐下,扼袖压腕弯腰站在书案后面,站得像块老根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