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长生身体的麻烦,本来也不在外伤,而在内府。两个人非常默契地都对此略过不提。
“稍等。”
在离开此地赶路之前,秋山君如此对陈长生说。陈长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似是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秋山君缓步向前迈去,直到确定陈长生已离得足够远。他静静地看着昨晚两人栖宿的树洞,现在他已想起,此树名为怒血。
只听锃的一声清鸣。
片刻。
“轰!”
大地震颤,这棵身围十余人,生长了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古树便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颓然倒塌,无数片带着血丝的碧叶盘旋而下,仿佛是在哀叹生命的逝去。
忽有白光闪过,遮天入鞘。秋山君头也不回地转身,背起陈长生,远远地向前方行去。几缕雨丝飘落,陈长生打开伞,将所有的悔恨都挡在了这方小天地外。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会,陈长生突然开口唤道:“师兄。”
“……嗯。”
与昨日类似的对话,两人的心情却已经大大不同。
陈长生垂下眼睑,轻声道:“你出去以后,把我的串珠交给有容吧。”
——不提,不代表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以陈长生现在的状况,他顶多只能撑两三天,可若是想要走出黄泉界,最少也需要八天。
来不及,怎么算都来不及。
秋山君没有说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陈长生反正默认他答应了,掰着手指头兀自说个不停:“无垢就留给唐棠,他第一次见它就很喜欢,我把无垢留给他,也算是补偿我不能履行承诺的遗憾。”
“什么承诺?”秋山君冷不丁问道。
“嗯……把唐家掀个底朝天?”陈长生不是很确定唐三十六有没有改主意。
秋山君:“……”
“藏锋就留给余人师兄,虽然他不见得会用,但反正这东西也是师父给我的,还给他也是应该,”陈长生想到师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他一手把我养大,总归是留个念想。”
秋山君这次倒没有发问,只是头好像更低了些,仿佛背上的陈长生真的就那么重,重得他喘不过气。
“对了,还有教宗的法器,麻烦你帮我还给茅秋雨。至于继任的教宗……就让茅院长先暂且当着,以后找到合适的人再说。”陈长生接着又安排了国教的事务。
秋山君本以为陈长生的遗嘱到这里就完了,没想到他还安排了最后一件事,而就是这最后一件事,让秋山君感到无比的愤怒,无比的痛苦,又无比地憋屈。
他替陈长生感到憋屈。
“这把黄纸伞是唐家送给我的,虽然设计图是苏离画的,但唐家造出来后他没有付钱——所以这把伞还是我的,”陈长生把下巴搭在秋山君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说,“你拿走它好不好?”
你拿走它好不好?
这个人就这样问着夺取他生命的凶手,你拿走它好不好?
语言已经无法表达秋山君此刻的感受,他闭上眼,只觉得内心五味陈杂。良久,他才出声问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其中蕴含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秋山君很想放声大吼。
为什么陈长生要承受如此不公平的命运?
为什么陈长生不表达他对自己的愤怒?
为什么陈长生要对自己这么好?
太多问题,太多愤怒,太多憋屈,多到秋山君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爆开,可陈长生一个都没有领会到。
“因为黄纸伞和你的遮天剑原本就是一对啊,”他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当然要把它留给你——只有你才配用它。”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丝毫困惑的阴霾,仿佛黄纸伞的下一任主人才是最要紧的事,而自己的生死则根本无关紧要。秋山君忽然很想扭过头去看看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沉默半晌,他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陈长生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很喜欢你。”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秋山君的意料,但并不是完全没法应对,“你喜欢有容吗?”
“喜欢。”
“如果有人想要抢走有容,你会喜欢他吗?”
“不会。”
“我就想要抢走有容,你还喜欢我?”
这次陈长生想的时间要长一点——
“喜欢。”
“……不害臊。”
陈长生有些奇怪:“我又没说谎,为什么要害臊?”
“就是不害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喜欢。”
“——果然就是不害臊。”
……
雨还不停。
第五章
山洞内,火光摇曳,空气里萦绕着油脂的香气。
秋山君正在剥叫花鸡外面那层被烤硬的泥土,余光瞥见陈长生望着这边一动也不动,随口问道:“又在发什么呆?”
结果陈长生始终没有回话。直到秋山君心道是不是出事了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陈长生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点头:“你说的对。”
“我说什么了?”秋山君纳闷,怎么就对了?
“发呆啊,”陈长生大张着眼睛看着他,解释道,“我的确是在发呆。”
秋山君:“……”每次跟陈长生对完话,他都有一种他和陈长生之间必定有一人是白痴的错觉。
罢了,秋山君叹了口气,不愿在此等小事上跟他计较。捧着手中油亮亮的叫花鸡,他绕到陈长生身边,撕下个鸡腿来递给他。陈长生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鸡腿时蓦地一笑,明明肉还没到嘴里,他笑得倒像是已经偷吃过了似的。
秋山君奇道:“你笑什么?”
陈长生感叹:“我好像越来越喜欢这种什么都不做,就有人帮你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的感觉了。”
说完还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不好,不好”,仿佛是在劝诫自己。
“有人”闻言语塞,半晌挑起眉头:“要不要我喂你吃?”
——教宗大人二话不说就张开了嘴。
看他这副无赖样,秋山君也不跟他客气,一大只鸡腿直接就往陈长生的嘴里塞,心想干脆把这张嘴堵住算了。结果陈长生果不其然“呜呜”地叫起来,秋山君本以为他是在说“烫”,仔细听却是在说“疼”,看戏的心思瞬间飞到天外,连忙帮着他把鸡腿拔了出来。
“好疼……”陈长生嘶嘶地吸气,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手掌还在不停地给嘴巴扇风。秋山君翻来覆去地观察着手中的鸡腿,也没有发现能够让陈长生痛成这样的目标。
“我舌头上还有伤口,”陈长生小声解释,“你昨天晚上咬的……”
本来还想嘲笑陈长生太娇气的秋山君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示意陈长生把脸转过来,抬起陈长生的下巴看他嘴里的伤,问道:“伤了怎么不说?”
这次陈长生倒是回答得老实:“……不好意思。”
秋山君感到很惊奇——这个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谁料陈长生的话还没完,只见他眨眨眼,忽地一笑:“不过如今想来,能在回归星海之前尝一尝亲吻的滋味,好像也不算太亏。”
秋山君:“……”打死他都不承认昨晚那个是亲吻。
陈长生突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两眼亮晶晶:“你不会也是第一次吧?”
“……”秋山君继续沉默,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脸有多红。
“哈哈哈,原来你也是第一次!”陈长生欢喜得不得了,“那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秋山君的内心老泪纵横,心想这有什么好扯平的——初吻给了一个男人,你到底在高兴个什么劲啊?
千百句腹诽憋在秋山君的心头,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听见这边陈长生又放了一个大招:“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热衷于此,明明感觉一点也不好。”
陈长生说完还皱紧了眉头,好像真的是对这种现象感到很困惑。
秋山君只觉自己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身为男性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有心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比如昨晚是特殊情况,自己神志不清什么的;但这样一来岂不是就承认了昨晚跟陈长生的那个的确是亲吻?纠结来纠结去,秋山君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屈辱地接受了“亲吻感觉一点也不好”的评价,内心十万分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