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岚此时浑身已然沾满了脏污灰尘,整个人狼狈不堪,唇角也溢出星点的鲜红血渍。
——就在剪刀快要朝着那双如星似月的眼睛扎下去的一瞬间,忽然,从门外传来惊天破空的一道唢呐声。
高亢嘹亮的乐声如同一柄利剑,径直划破了逼仄屋舍之内浓郁得仿佛快要化为实质的黑暗。
喜乐响起来的同时,只听那怪物一声尖叫,张青岚便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身形已然暴涨数倍的怪物直接消散在了原地。
如一缕青烟,什么都没有留下。
原本攥在怪物手心里的剪刀直直落下,砸在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大门也在同时打开,露出外界的光。
张青岚怔愣,强撑着站起来。按着手臂上的伤口,慢吞吞地朝着大门走去,站定在门前,迟疑片刻之后方才试探着跨出门槛。
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张青岚被那道强光逼迫着闭上双眼,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无名店铺,站在了市井街头。
久违的日光扑洒下来,周身压力猛然一轻。张青岚兀自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四周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已经变得挤挤挨挨,人头攒动。
耳边响起的是吵嚷的人声,完全没了之前的阴森之感,张青岚站定在街边,怔愣着眨眨眼,望着眼前的光景,恍如隔世。
眼尾余光忽地撇过街角,张青岚眉头微蹙。透过挤挤挨挨的人影,他发现原本种在那处的一颗梧桐树苗,此时竟是已经窜了三倍高。
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累累伤痕,青年盯着树苗出神。
正当他打算走过去探查一番的时候,却在迈步的瞬间被一名劳工模样的青年撞了满怀。
“哟!”青年很快察觉到自己撞了人,赶忙转过身来,带着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没留神身后,多有冒犯。”
青年摇头摆手,神情真挚。倒是定下心神之后看见张青岚满身的伤口脏污,大吃一惊,赶紧扶住了对方肩膀,生怕一个没留意这人就要厥过去。
“小哥,”衣着朴素的陌生青年托着张青岚的手臂,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瞪得很大:“你没事吧?身上怎的这样破败?”
张青岚不太适应同陌生人如此亲近,却又不愿拂了青年的好意。只能不露声色地挣脱出来,平静地摇摇头:“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不打紧。”
张青岚身上的伤口大多掩藏在衣物之下,衣料颜色深,更是将血迹遮掩几分。乍一看,并无太大的端倪。
“劳驾,”顶着青年狐疑的视线,张青岚抿抿嘴,问:“前方这样热闹,到底所为何事?”
看张青岚一派淡然的模样,青年将信将疑。却也不停嘴地回答道:“怎么,你连这样的大喜日子你都不知道?”
张青岚为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老实摇头:“不知。”
青年咧开嘴笑了笑,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他伸出手指了指街道两旁挤作一团的人群,以及中间空旷的大道,朗声解释道:“敖家的大公子今日娶亲,迎亲的队伍绕城一周,聘礼都抬了八十来轿。”
“敖家为了那新媳妇都筹备了大半个月了,就等着今日风风光光地把人家娶进府里来。这不,听说新郎官的车马很快就要过来了,大家都在街边等着沾喜气呢。”
说到这里,青年的话音顿了顿,视线重新在张青岚身上打量几下,看着对方脏兮兮的一身血污,疑惑道:“城里连街边的小乞丐都晓得来讨几块喜糖吃,这样天大的喜事……怎么,你不晓得?”
张青岚怔愣。
“娶亲?”他听到自己这样问:“谁?敖家……敖战吗?”
“小哥怕不是从外地来的,这都不知道。”青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抬手拍了拍张青岚的肩膀:“敖家敖家,自然是敖战敖公子啊。”
“那可是我们城里顶富贵的一户人家,这次同那宰相的长女结为夫妻,不可谓不是天赐良缘。”
话音刚落,只听街头拐角处忽然响起鞭炮点燃后的噼啪声,热热闹闹的一大片,瞬间点燃了街边攒聚着的人们的情绪。
只听人们高声欢呼,迎亲队伍旁的喜官臂弯处提着满满的一篮子喜糖,一边向前走,一边抓着艳红的喜糖向外抛撒。
紧接着便是一匹高头大马缓缓从街角处踱步而出。
“诶!小哥你看!”青年的注意力很快被那通身雪白的骏马吸引,指着马上端坐的男人,轻拍几下张青岚肩膀:“新郎官来了!”
只见敖战身穿喜福,胸前带着一朵艳俗至极的绸缎红花,手里攥着千里良驹的缰绳,骑马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方。
端的是君子如风的派头,嘴角勾起一丝温润弧度,时不时还不忘回头朝着不远处的金箔花轿望上一眼,眼神极致温柔……春风得意,丰神俊朗,好一个俏郎君。
却是从始至终都并未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满身脏污血迹的落魄青年。
张青岚手里攥着半只刀柄,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痴痴望他。
脚边是一洼清水,倒映着的是自己的满身狼狈,不整衣衫。
第三十八章
张青岚神色平静,望着已然湮没在拐角处的敖战的背影,抬手蹭了一把鼻梁上的黑灰。
迎亲的一众浩荡人马已经离开,留下满地的红纸碎屑。几颗喜糖洒在地面上,被拥挤的人群踩的支离破碎。
周围众人如同潮水一般拥着迎亲的车马向前,那个过于热心的陌生人也不知何时同他走散了。
原本乱成一团的街道瞬间变得空荡又清净,只留下张青岚一个人,视线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久久不移。
热风刮来,张青岚身上脏兮兮的一小片衣角迎风翻飞,发出细细的响。
不多时,仿佛一尊木雕一般的青年方才弯下腰,伸手从脚边的黄泥地上轻轻拾起来一颗喜糖。
大概是真的如那个陌生人所说,敖家为了求娶宰相之女花了大功夫——就连分发给平民百姓的喜糖都是下了心思的。
印了赤金花纹的红纸仔细地将浑圆的一颗糖心包裹在里面,纸面上是金线勾勒出来的牡丹,花蕊处还沾着一点金箔,画龙点睛。
只可惜这精致的小玩意儿也不知何时被人碰掉在地,金线红纸上滚了一层黄土,变得同自己一样灰头土脸。
将喜糖端在手心里端详片刻,张青岚垂下睫羽,兀自剥开外层的糖衣,将里面干净的晶莹糖瓜悄悄塞进嘴里。
娶亲啊……张青岚想,宰相的女儿,理应当得起这十里红妆。
甜腻的糖水在口腔里面渐渐弥漫开来,青年眨眨眼,漠然抹掉了流至腕骨的鲜血,舌尖将那糖瓜顶到一旁,腮帮子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
他忽然想起来刚刚进入幻阵的那一天晚上,似乎自己身上披着的也是凤冠霞帔。
那宅院的屋舍狭窄,被艳红的纱幔填满,烛火摇曳灯光朦胧,宣纸糊成的窗户上贴了大红的喜字,床面铺着零零碎碎的红枣桂圆。
对了,还有合卺酒。
喜糖逐渐融化于舌尖,张青岚收敛了眼底尚未消散的郁色,抬手揉了一把心口,眉头蹙起。
敖战会和别的女人重复一遍那天晚上的仪式与情事吗?
大概会吧,张青岚捻着指尖的糖纸,面色漠然。
毕竟幻阵里的亲事,哪里当得真?
青年瞳仁漆黑如墨,其中暗色翻涌。身上的伤痕仿佛同他作对一般,在这种时候齐齐变得生疼。
胡乱将衣袖向上拉了一把,张青岚垂眸望去,这才发现被剪刀划过的地方已然泛起了青紫,鲜血在伤口处凝固,蹭在粗糙的麻布衣料上,留下干涸的血迹。
松开手,任凭衣袖垂下,重新将伤口遮盖。张青岚置若罔闻,仿佛看不见、伤痕便不存在一般,没有丝毫要处理的意思。
正当他向前迈开步子,准备将手里的糖纸揉成一团扔掉之时——忽然,那张皱巴巴的红纸上泛起了极微弱的一层荧光。
张青岚见状当即攥紧了手心,眉头皱起,几下便闪身躲到了附近的巷角处。确认过四下无人,方才缓缓松开五指。
原本大红的薄纸在瞬息之间凭空燃烧,在幽蓝火焰的包裹下逐渐显露出原形。
不多时,一张巴掌大小的白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青年的掌心之中,其上大咧咧地涂着“午时,别院,速来”六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