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这样默默保持着互帮互助的关系,除此之外就很少有交流了。在许多人一起劳作的时候他们很少说话,休息时扒手和壮汉插科打诨,他们也很少说话,但是每当人潮四散,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荀彧总是很想同他说几句话。
没有去过西北草滩的人很难想象她的苍凉与壮阔,在那里晚秋的暮色真的与诗中写得一模一样,大漠上有肃直孤烟,落日是一块云蒸霞蔚的赤烈圆盘,惶惶不可终日地坠在他们身边。有时候荀彧迎着它跑上几步,他会觉得自己和荀攸被迫变成了坚毅的夸父,永远在逐日,却永远不知道日落那边的尽头是什么。农场周围还有别的公社和村庄,每当他们在荒芜的日落中垂手无为的时候,村庄里总会升起一缕缕炊烟,泛着温暖的醺色。
那天他们背着日落处的山头往回走,荀彧忽然低声地说了一句:“虽然很辛苦,但是也有开心的时候。”
这话说得不很得体,因为留下来替他劳动是荀攸额外的负担,荀彧想了想又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
“我也觉得挺开心的,”荀攸笑着接过他的话头:“真的,有时候真是安静得可怕,但有的时候想想,又未尝不是一种磨砺。刚刚去记工分的时候你好像想对我说话,后来又没说,是为什么?”
“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荀攸替他拨开头上的一根枯草,仍旧那样笑着:“已经落到这样的境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都是大事,你说吧,我听着。”
当生命被压得格外扁平的时候,除开生死,什么都是天大的事,那一刻的荀攸就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头的村庄好像在烤鱼,”荀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闻见烤鱼的香气了。”
一种莫名而静谧的快乐在二人之间慢慢地氤氲起来,荀攸竟然觉得十分开心,仿佛也闻见了空气中烤鱼的焦香。除此之外,他第一次发现荀彧是鲜活可爱的,比他眼睛里能看见的,比他往日在心里悄悄揣摩的还要鲜活可爱。
当晚回到宿舍后冯教授来通知他们,说家属寄的包裹统一到了,要去赵队长的办公室领。荀攸放下粗粮馒头擦了擦嘴,问荀彧去不去,荀彧摇摇头:“不会有人寄东西给我的,你去吧。”
家属的包裹是农场所有人的救命稻草,里面大多是吃的穿的,因为钱和粮票在农场里用不着。荀攸的妻子给他寄了一个异常大的包裹,里头装着总共七八件过冬的棉衣和毛线衣,几包干炒面,还有零零散散的奶粉和饼干。打开大衣的时候从里头掉出一封信,荀攸拿着那封信坐在床边,想了很久也没有打开。
壮汉和扒手知道他拿了个大包裹,都跑来想要吃的,两个人坐在荀彧的床上,想着等他把信读完了再伸手。荀攸下了决心,终于把信撕开了,里面是两张分开的纸,一张是信纸,一张是单位批复下来的离婚文件。荀攸松松垂着手,两张纸就被门缝里钻来的风吹落在地。
三个人赶紧将信拿起来看,看完后扒手和壮汉一句话没敢说就走了,荀彧将信纸折好了放回信封里,又递回给他。荀攸只觉得一股恶气堵在胸前,愤怒和前途未卜的恐惧又让他无话可说。荀彧站在他身旁弯下腰来问:“还好吧?”
荀攸睁着眼睛流泪,他的晚饭没吃几口,这一来一回大起大落,竟让他眼前发起朦胧的黑影。荀彧摸了摸他的头发和侧脸,索性蹲下来把馒头塞进他手里:“吃点东西会好很多。”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灰尘星溅的泥地上,再晕成小小的泥滩。荀攸将馒头慢慢地掰成两半,再慢慢地塞进嘴巴里,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第三章
扒手和壮汉是两个嘴上没把门的,第二天第八小队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在食堂里埋头吃着饭,时不时在荀攸背后交谈几声。荀攸只觉得气短胸闷,没吃几口饭就回了宿舍。
荀彧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四个窝头和菜糊糊,放到两个人各自的凳子上。
“吃点东西,别把身体熬坏了。”
荀彧坐在他身边,替他将饭盆的盖子打开,菜糊糊还是热乎的,一股温热的腥气从饭盆里飘出来。荀彧搅了搅菜糊糊笑道:“难道要我喂你不成?”
荀攸不是个固执的人,他并不善于长袖善舞,却很会通融,如果荀彧不来哄他,过个半天他也就吃了。但不知道怎么的,他不愿对着荀彧闹脾气,于是接过了勺子和饭盆自己一口一口吃完了。
每日的劳作取消后,长日便难以消磨,两个人洗了碗回到宿舍,荀彧就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支小小的口琴。那天阳光非常好,他们将门口的布帘子掀起来,让晴空万丈往屋里撒。
荀彧送给荀攸一首缓慢而绵长的苏联歌曲,口琴的音符之间并没有弦乐器的流畅,却有余韵的悠扬。荀攸看着荀彧倚在木门框边,毛躁的边缘散发着木头朴实的香气,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握着口琴,眼里的柔情洒满了金光。
琴声引来了许多人,他们围在宿舍外,甚至有人还能轻轻跟随着旋律吟唱出歌词。
他们到达农场不过三个月,只尝到了一点苦难的苗头,便认为已是整座冰山。没什么可怕的,他们都在心里暗暗想着,他们的食堂且作冬宫,他们的荒地也可以是红场。
一曲作毕,荀彧颔首向着宿舍外的人群致意,荀攸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顿觉在他肩上负了数十载日光。
人的记忆有他们的关窍,一环扣着一环,荀攸忽然就莫名地想起自己二十岁时的冬天。
普大有整整一片连绵的草地,阳光也是金色的,棕灰的松鼠摇着它们暖融融的大尾巴,跳到草地上刨它们埋起来的松果,小小的黑眼睛警醒地转着,看起来比人还聪明。下午他在图书馆和几个同学试着解开费马大定理,晚上再西装革履地去赴教会的晚宴,领结是在纽约新买的,还有古龙水与新皮鞋。那时候他的过去与未来连续平稳,没有奇点与断层,总能顺遂地滑向最优解。
但他的目光很快从金色的晕眩中收了回来,油腻腻的板凳上放着那封整整齐齐的信,他拿过信展开,又认真读了一回。他的妻子没有替他申辩,而是很快划清了关系,但也并不无情,起码还寄来了吃的东西。
这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这一年来他已经听过无数回的例证,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他将信重新折回了信封,放进两人共用的书桌的抽屉里,事情走到如今显然不能挽回了,除非他能立刻从这里出去,但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接下来的夜晚他开始翻来覆去地揪着自己不放,为什么呢,他们结为夫妻的时候,是给过对方承诺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是多么庄重的誓言,竟然是能够这样轻蔑地抹去的吗。还有他的仔仔囡囡,还那么小,他们会想爸爸吗。
荀彧悄悄下了床来看他,坐在他床边轻道:“怎么了?睡不着?”
荀攸从被子里冒出头,满脸淌着横流的泪。荀彧点了煤油灯,靠在床边听他说很久以前他与夫人相爱的故事,荀攸背对着他,攥着被子的一角,他轻拍着他的背,将他当孩童那样哄着。
荀彧比荀攸幸运一些,过早地跌入泥泞,过早地品尝酸涩,于是便很少相信守望相助或者坚贞如铁。所谓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他已经见惯不怪了。
立冬过后几乎所有西北边陲的农场都瘫痪了,临近公社的汽车从冰地上摔到田野里,让周围的几个农场派出人去修,赵队长只好抓了荀攸和壮汉一起送出去。
出门替别的农场或者公社修车是很得便宜的,因为作为客人,他们能吃一顿客餐,比平时吃的好许多。荀攸的看得出来赵队长非常不乐意,但又没办法,他是机械工程的高材生,对方点了名要他过去。这些日子以来,荀攸和壮汉修车修器械,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搭档。
那天的客餐有午餐肉罐头,青菜炒得绿油油的,白米饭冒着他们经年未闻的香气。两个人狼吞虎咽,还顺手抓了几个白薯。荀攸把白薯放在胸前捂着,心想要赶快回去,让荀彧吃了白薯再睡。近日农场每日的份例已经有减少的趋势,扒手不愧扒手之名,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去偷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