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玄烨迟疑了一阵点了点头,才敢挥了挥手,于是有一个小太监捧了朱红填漆大盘上来,里面装的正是承喜的绿头牌。
玄烨细长的手指轻轻地从上面抚过,薄薄的竹片上已经磨得光滑,那一簇如意头墨绿云纹在昏暗的烛光下泛出恍如碧玉般的湛青色。用松烟墨写成的小楷就在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跳动着。望着这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晕眩,手一松,啪嗒一声,绿头签便洒了一地,只剩下那只朱红填漆大盘还稳稳地被小太监托在手里,显得孤单而可笑。
卫晚晴被唬了一大跳,她有些慌张地俯身,跪下双膝,在清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拾捡那一地的碧色。
玄烨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一团素色的背影,纤细的影子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和记忆中的影子渐渐重叠起来。他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搭在晚晴柔弱的肩上。
晚晴觉着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头,只是这样跪着,身子却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一阵冷,一阵热,仿佛得了什么重病似的难受。
玄烨身上微微熏人的酒气混合着屋里烧着的龙涎香钻进她的鼻尖,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晚晴脸颊上不禁飞上两朵红霞,正是那不胜娇羞的神态让玄烨情不自禁地吻了下来。冰冷的唇印在她发烫的面颊上,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想起来乾清宫前惠嫔说的那些话,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男子,卫晚晴犹豫着终究还是把身子靠了上去……
比起宁德生皇六子胤祚的热闹,成常在生皇七子胤祐冷清了许多,赏赐不仅少了一半,来往走动的人也少了许多。慈宁宫和宁寿宫的两位太后只是派了个嬷嬷来瞧瞧便罢了,宁德现在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新出身的小阿哥上,因此也顾不得照顾她。倒是宜嫔带了她妹妹时常来走动,无形之间,等成常在出了月子,她与宜嫔却是越来越亲近了,反而与宁德生分了许多。不过她一向是个老成的,面色上从不表露,依旧在宁德面前姐姐长姐姐短的,而宁德倒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六阿哥身上,一时倒没有顾那么多。
自从成常在有了七阿哥,地位无疑在后宫之中高了许多,只是皇上一向是一起册封的,除了宁德那次是特例,所以她现在还是常在的名号。只是不是一般小主的身份了,连带着照料七阿哥新派上来的几个教养嬷嬷和宫女,又有宁德特意新拨过去的几个宫女,规格上于众嫔也不遑多让。
这一日,众人倒似约齐了似的,一起聚到了宜嫔的丽景轩,只是敬嫔倒是宜嫔特意派人请来的。说是皇上的万寿节快到了,想和众姐妹一起商量一下给皇上送份什么礼物好。成常在也不好意思推辞,而且这几日皇上不知怎么的看上了一个宫女,除了德嫔不便侍寝之外,便常常宠幸她。听着音讯似乎还是惠嫔身边的人,因为惠嫔的身份在那儿,而且又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大家倒不好故意过去寻茬。倒是又让她憋气了许久,总是在寻思着有什么办法能重新讨得皇上的欢心,这样想来,去宜嫔那里探探风声和众人交流一下经验也是好的。
等她到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除了佟贵妃带着胤禛去了永和宫看宁德,惠嫔和温嫔几人没来外,丽景轩里倒是很热闹。丽景轩本来风景就好,宜嫔又是爱热闹的性子,小小的一间内室被她打扮得精巧舒适。
敬嫔进了门,就见几个地位低下的常在、答应出门来迎她,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直到看见宜嫔郭罗络氏的妹妹木兰也瑟瑟地站起来,她才露出满意的一笑,对宜嫔告了座款款地坐下。这一切被金萱默默地看在眼里,鼻子里哼了一声,心底愤愤道:“待会儿便要你好看!”
敬嫔却没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常在此时心中所想,只是愉快地挨着端嫔和平嫔坐下,笑着搭话道:“难怪皇上爱往妹妹这儿跑,这屋子装饰得可真精巧,又暖和又敞亮,不像我那儿成天阴戚戚的,就算燃着地龙也不管用。”
宜嫔掩嘴笑了,“姐姐,您这是又拿我开玩笑呢,谁不知道姐姐的延洪殿是最有序整洁的啊,连皇上都夸姐姐呢!”
听着宜嫔夸她,虽知不过是客气话,敬嫔心里还是有些乐滋滋的,不过却听宜嫔语气一转,幽幽地道:“更何况皇上哪里看得上我这破落地啊,成常在既然在这里我也不怕说了,就是永和宫的素净恬淡也比我这里强啊。我这个嫔做的都不及个宫女……”宜嫔的嘴角露出浅浅笑意,笑意里却透着一股心酸。
平嫔看了她一眼,语调突然清冷下来,“姐姐说的可是那个辛者库的丫头。”比起宜嫔的宠幸,平嫔似乎连皇上的雨露均沾都承不上边,要不是她出身高贵,姐姐是当年的仁孝皇后,又是当朝太子的亲生姨母,早就被众人遗忘,现在她似乎只是一尊泥塑被众人捧着,供着,空有虚名。所以提及卫晚晴她比宜嫔更恨,这样一个肮脏的丫头居然越过堂堂的世袭功勋之女,能博得皇上的宠爱。
扑哧一声,原来是窗外树枝被积雪压折的声音,此刻听来一股冷意直直地侵入人心,屋里的每个人都不禁若有若无地打了个寒战,适才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欢乐融洽气氛一扫而空。
宜嫔凤眸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拍了拍手,招呼道:“来人,我怎么觉得这暖炉突然冷下去了,再添一点儿炭吧。”她回首向众人一笑,“我们自己乐自己的,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都怪妹妹我不是,何苦提起这伤心事啊,我们只能自己疼惜自己,何苦让那妖精败了我们的兴呢!”
端嫔顺着她的话,佯装欢快地笑道:“是啊是啊,敬嫔妹妹,你没来之前我们正在说木兰妹妹养的那只小熊呢,前几天刚刚生了一窝小猫,我瞧着好看,正想讨几只去养养呢!”
木兰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道:“小家伙调皮得很,可不好养……”
端嫔斜睨了她一眼,眼底颇有不屑,不过当着宜嫔的面也不好太明显,于是轻笑着带过,“妹妹到底年纪小,说的是小孩话。这猫儿狗儿的,自有下人去照顾,我们不过是看它个乖顺,要是它真不听话随便丢到哪儿去也是一样的,不过是件玩物,妹妹还真是上心了。”
她还待再说,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袅袅的歌声,伴着二十一弦的古琴,在冬日寂寥的深宫中听来,显得分外悠扬清幽。
矮榻上坐着的成常在突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专拿这样的淫词艳曲来迷惑皇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众人听到,一时气氛又有些凝滞。
敬嫔茫然不解,便拉了拉身边素来相厚的端嫔的衣襟,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端嫔十分不屑地回答道:“哟,你还不知道吗?那个妖精如今住到了边上的永寿宫里,虽然皇上暂时还没有下旨封她,不过那也是早晚的事了,真是可怜了宜嫔妹妹摊上这么个‘好邻居’,难为你还要打点了精神来招呼我们。”
敬嫔扫了一眼成常在,知道她是永和宫的人,今天见她这样讲怕是永和宫的那位也心生不满了吧,心里暗暗一笑,原来那个故作清高的德嫔也有嫉妒的时候,却不知成常在与宁德早已貌合神离。
对那个新得宠的卫氏,她早就心生不满,只是碍于皇上和惠嫔的面子,她不好意思故意出头去招惹,其实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气。今日见众人都齐全了,提起那个狐媚子都是一股气,便想特意撩拨。于是她装着不解,字斟句酌地问道:“成常在,她这唱的是什么啊?你跟着你的德主子,想来学问都不差吧,不如讲给我们听听?”
成常在见她扯上了宁德,撇着嘴道:“这是他们汉人宋代一个叫晏几道写的词,说白了无非就借写弹筝来表现当筵演奏的歌妓心中的幽恨。”
端嫔嗔道:“她还有什么可幽恨的,一个辛者库的贱奴飞上枝头变凤凰,她还不知足!”
敬嫔饮了一口新呈上来的玫瑰露,阴阳怪气地道:“怪不得叫淫词艳曲呢!还想着做娼妓呢,真真是下贱。”
被敬嫔这样一提,众人皆露出愤慨之色。宜嫔面无表情地望着众人发怨,也不劝慰,只是在心底偷偷地微笑。
成常在手中的茶盅往桌几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喧嚣嘈杂的暖阁中听来尤为刺耳。只见她直起身来,瞪着双眼,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大家何不到永寿宫去拜会拜会这位新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