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临水而立,望着幽幽不见底的湖,眼一花,望见胤祚就在湖中向她招手,“额娘,额娘,你答应要给我讲故事的。”她听见那个调皮而熟悉的声音在湖底召唤自己。她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却轻如柳絮霎时便飞走了。自己疯了吗?祚儿怎么会跑到湖里去呢?
可是她明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穿着花盆底的莲色小鞋却无端端地向前迈了一步,要是这是真的该多好,祚儿在湖底等着自己,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微小的声音: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跳下去了,胤祚就又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她犹豫着又往前迈了一步。
“额娘!蝴蝶!大蝴蝶!”乌玉齐的一声呼喊一下子让她惊醒过来,她蓦然回头却看见乌玉齐已经挣脱了保母的怀抱,站在草地上指着一只正在翩然起舞的蝴蝶兴奋地叫嚷着。
宁德的这一对儿女十分懂事听话,因此她也并没有让人拘着他们,如今见七公主要下来自己站着,保母自然而然地便松开了手,由着她在草地上奔跑。她并不怕磕着,反倒像个男孩子似的爱闹,见了那一只在阳光下迎风起舞的蝴蝶便嚷着要去追,绯红色的小袄在蓝天白云下滑过一道美丽的剪影。
宁德渗出一身冷汗。若不是乌玉齐的那一身呼唤,她几乎就要迈出最后一步了,虽说她也会游泳,一池湖水并不能致她于死地,可是这样一来却要惊动多少人啊!她的病还未大好,再到这水里一泡,虽说天气已经有些暖意,可是湖里到底比岸上凉些,万一再冻着了……宫外的阿玛、额娘年纪大了,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了,乌玉齐又这样小,她已经没有了姐姐、哥哥,难道自己还要让她连额娘都没有吗?
六公主恪靖公主一出生便跟着宜妃,后来连自己的亲生额娘没了也毫无知觉。宜妃原先还是极疼恪靖的,可是自从有了胤禟,对恪靖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关心了,难道自己也要弃乌玉齐于不顾吗?
她回过神,再也不往后看一眼,只是叫乳母专心看好九公主,就见从花圃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乌玉齐一心追着那只蝴蝶跑,正好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乌玉齐人小,被这样一撞一下就坐在地上,原先还在头顶盘旋的蝴蝶转眼就飞入花丛中不见了。乳母忙赶上来看看有没有伤着,乌玉齐却仍旧只是抬头望着天上呆呆地出神。
跟在身后的太监、宫女们见小主子摔倒了,原先赶上来是要兴师问罪的。可是见花丛边站着一个**岁模样的小男孩,也是衣饰华贵的样子,估摸着不是哪个宫里的阿哥便是哪个府里的小贝勒,一时呵斥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胤禛的个子在几个兄弟中并不算高,可是如今在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了,这时候应该去拉那个小不点一把。他正想着,手也伸到了一半,乌玉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蝴蝶,蝴蝶,赔我蝴蝶!蝴蝶,哥哥,我要蝴蝶!”
乌玉齐此时年纪尚小,也没人教过她要知礼含蓄,宁德一向宠她,由着她的性子去玩,如今惊天动地的一哭,倒是把胤禛吓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讪讪的不知如何是好。见那些保母、宫女狐疑地打量着他,他不由得连连摆手,“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我没欺负她!”一张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冲上去捂住那个小女孩的嘴巴,好让她别再哭了。
他忽然看见从湖边快步走过来一个月白色的人影,踏过淡绿色的草如同凌波仙子一般袅袅而来。他看着那个人影渐渐走近,不知为什么心却突然急促地跳动起来,身边正在大哭的那个小女孩见了那抹柔和的影子,忽然止住了号啕大哭,只是抽泣着,张开了双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进她的怀抱。
“额娘,额娘,蝴蝶,飞飞,飞飞!”乌玉齐投进了宁德的怀抱,挂着金豆豆的小脸贴在宁德水纹冰蚕丝的衣襟上,刚才哭得通红发热的脸蛋一下觉得清爽了许多。她不甘地搂着额娘的玉颈,对那个大哥哥的突然闯入而导致蝴蝶飞走的事情耿耿于怀,“坏哥哥,蝴蝶飞飞。”
胤禛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忘记了要逃跑。走近了,他才认出那是常常来承乾宫的德妃娘娘。每次见到她,他总觉得德妃娘娘看自己的目光和别人不同,可是到底哪里不同自己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些像额娘,又有些像皇阿玛注视的目光,可是和他们看自己的时候又有些不同。那个德母妃那么奇怪,每次见到她,他忍不住要偷偷躲起来避开她奇异的目光,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心里去。胤禛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所以每一次德妃娘娘来承乾宫,他都会避而不出,而额娘也似乎不喜欢他见到那个德母妃,每一次都很配合地帮自己推脱掉,可是他心中似乎又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着他偷偷地躲到窗户下面偷看。
后来从大人断断续续的几次谈话中,他似乎渐渐听出了那个无端端吸引着自己的目光却又让自己害怕的德母妃,原来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难怪额娘也不想让他见到德母妃,他有些犹豫,可是他不愿意去相信,额娘对自己那么好,怎么会不是自己的亲生额娘呢?那个德母妃一共才见过自己几面,她怎么会是自己的亲生额娘呢?他不相信,也不愿承认,可是每一次当德妃来承乾宫时,他又忍不住躲在暗处偷偷地观察着她,她身上似乎有一股魔力,时刻都在吸引着自己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去追寻那个恬淡的身影,去探究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乌玉齐叫他“坏哥哥”的时候,他终于对上了宁德的眼睛,他看见宁德对她温柔地笑了笑,眸子里有些东西在闪动,亮晶晶的,就像是夜里看到天上的那些星星似的,神秘而美丽。
他看着宁德直起身,把那个小女孩抱在怀里,温和地笑着对他说:“原来是四阿哥啊。”
她低下头,几近宠爱地注视着小女孩,哄道:“齐儿乖,那是你四哥哥,快叫啊。”
乌玉齐似乎仍旧在生气,哼了一声,用力地把脖子一扭,生怕大家不知道她还在生气,趴在宁德怀里就是一言不发。
胤禛脸上火辣辣的,更觉得不好意思。他慌乱地甩了甩马蹄袖,给宁德请安,“德母妃吉祥。”
宁德没有在意他的局促不安,仍旧说着客气话,“到底是姐姐的孩子,四阿哥快请起。”她又哄着乌玉齐,“齐儿,看看哥哥,人家多懂礼貌啊。你不是答应你皇阿玛要懂事的吗?怎么又不听话了啊?”
胤禛见她提起自己的额娘反倒愣了愣,又想着她大大方方的,一时有些迷惑,她刚才见自己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见宁德一心哄着板着小脸的乌玉齐,他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些不自在,他暗中笑了笑,自己和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妹妹争什么干醋。
乌玉齐见额娘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小嘴一撇,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只见她肥嘟嘟的手指向胤禛一指,似乎是极度委屈地说:“哥哥要大蝴蝶。哥哥,不见了,大蝴蝶,不见了。”
胤禛一时极度郁闷,自己何时要过大蝴蝶了,这样的玩意儿,只有她们女孩子才爱,而且他不是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吗?哪里是“哥哥,不见了。”他对这个小家伙简直无语了。
宁德却听明白了,她心中一酸,想起还是胤祚在的时候,她给胤祚和乌玉齐讲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乌玉齐便吵着要大蝴蝶。祚儿和自己一样都是极疼齐儿的,几乎是有求必应,想来必是那个时候祚儿答应要给乌玉齐抓一只大蝴蝶玩的。祚儿离开时,乌玉齐还小,她便不打算告诉齐儿,只说哥哥读书去了,以后都不能陪齐儿玩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没想到齐儿还记得这么牢,她也许并不是想要那只蝴蝶,而是想要祚儿来陪她吧。
宁德拍了拍乌玉齐的肩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胤禛站在面前,突然见德母妃和那个吵死人的小女孩一时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胤禛一时不知怎么想的,只是忽然就说出了口:“德母妃,不如让我带着妹妹再去抓一只蝴蝶赔给她吧。”这句话一说完,他一下觉得有些唐突了,可是心中又无比自豪,觉得自己像个大男子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