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还待再问仔细,宁德却已经发疯一般冲了出去。众人连忙跟上,康熙二十一年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了永和宫每一个人的心。琉璃作为宁德的贴身侍女更是无端地害怕起来,七公主的早殇在她的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跟在宁德身后匆匆而行的她,忍不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小主子,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小主子,您千万不要有事啊!您要是再出什么事,德主子一定会受不了的。”
今天原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明亮灼目的日光迟迟不肯退去,远远地落在紫禁城雕栏玉砌的琉璃瓦上却不能消退阴霾之气,反倒晃得人心中无端地烦躁。
储秀宫。
玄烨坐在海南黄花梨床边,那原本属于宜妃的床上现在却躺着一个小男孩。玄烨紧紧地抱着胤祚,心中说不出的苦涩。地上跪了满满一屋的太医,个个磕头如捣蒜,却没有人敢说话,向来热闹喧嚣的储秀宫中如今竟是诡异得安静。
“皇阿玛。”怀中的小人气若游丝地睁开了眼睛,恍恍惚惚地喊着他,玄烨心中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他清楚这是回光返照,只是心中仍旧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奇迹可以发生。他搂紧了胤祚,把自己的耳朵贴近他小小的脸颊,“皇阿玛在这里。祚儿乖,你额娘马上就来接你了,然后皇阿玛和你额娘一起送你回宫好吗?”
胤祚甜甜地笑了,他还不明白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以为仍旧像以前调皮乱跑乱跳时摔倒那样。原先还怕皇阿玛怪罪自己胡闹,现在见到向来威严、不苟言笑的皇阿玛柔声和自己说话,只是觉得好开心,好温暖。他轻轻地扯了扯玄烨的衣襟,怯生生地说道:“皇阿玛,这件事是祚儿不好,你不要怪七弟还有六姐姐,是我不小心吓跑了宜母妃的猫。皇阿玛,你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额娘,不然她听了又要担心。”
玄烨直听得心中阵阵抽紧,眼中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除了胤礽,他是最心疼这个孩子的,如今又听到胤祚这样柔声的央求,他自以为已经磨炼得冰冷刚硬的心却一片片碎开了。他含着泪点头答应,“好,祚儿乖,皇阿玛不会怪他们的,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额娘的。祚儿一定要乖乖地养好身体,皇阿玛今年还要带你去木兰围场秋猎呢!”
胤祚漆黑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玄烨,弱弱地补充道:“还有林阿姆、芸姐姐、小福子、小桂子。皇阿玛,是祚儿自己不乖,故意把林阿姆她们甩掉的,皇阿玛你也不要责罚他们好吗?”说完他又朝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问道,“皇阿玛,林阿姆、芸姐姐还有小福子、小桂子他们怎么也不在这里啊?”
玄烨勉强扯出笑容,向胤祚柔声道:“皇阿玛立刻帮你传,皇阿玛立刻帮你传。”他转过头向梁九功怒吼道,“人呢!”
梁九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宜妃。出了事之后,宜妃立刻下令把跟着胤祚、胤祐和恪靖的宫人拖出去杖责了,要不是林氏跑得快,回去禀告德妃了,怕是也要拉出去责打一顿的。这件事早有执事太监回过他,只是当时事情太乱,这等旁枝末节的事情他也顾不上,想着皇上也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因此就任宜妃去处理。没想到六阿哥在弥留之际还记挂着这些下人,他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一些汗珠来。宜妃却满不在乎地对上了他的眼神,又事不关己地移开了。当时他也是想卖个人情给宜妃,没想到宜妃却是过河拆桥,不顾自己的死活了。他心中暗暗生恨,脸上却不露痕迹,只是盯着玄烨,心虚道:“奴才立刻派人去传。”说完向边上的一个小太监努了努嘴,小太监会意悄声退了下去。
听了玄烨的话,胤祚像是放下心来,他又眷恋地朝门口望了一眼,有些不解地问道:“额娘怎么还没有来啊?皇阿玛,我好想额娘。”
玄烨也抬起头,顺着胤祚的目光望向门外,感觉着他的气息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忍着眼泪硬生生地微笑着道:“乖,你额娘马上就到了。”
“嗯。”胤祚听话地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道,“额娘马上就带我回宫了,额娘马上就带我回宫了。皇阿玛,我以后都会乖乖的,再也不会给您惹事了……”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归于沉寂。
胤祚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一般沉沉睡去。
玄烨的眼角流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起自己的皇阿玛、皇额娘、两个已故的皇后还有许多个模糊晃荡的人影,有些牙牙学语,有些还只是在襁褓之中。难道真的是朕的罪过?朕富有天下,可是偏偏克死了皇阿玛、皇额娘还有芳儿、东珠,现在又克死了祚儿,难道朕的命真的是那么硬吗?鳌拜、吴三桂,无数个看似强大、不可战胜的敌人都被自己打倒了,他们死了自己却活得好好的,可是朕的亲人呢?难道也要受这个罪吗?天啊!朕不是天子吗?不是你的儿子吗?为什么你还要这样来虐待朕!
“请皇上节哀!”宫中的人见胤祚殁了,齐刷刷地跪下苦劝道。
玄烨没有理睬他们,无力地靠在床柱上,眼前一片漆黑。
“祚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就看见宁德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跑到胤祚的床前跪在边上,紧紧抓着胤祚的手厉声喝道,“太医,太医呢!你们还愣着干吗!快,快给六阿哥看病啊!”
太医院的院判刘胜芳看了看周围,想着自己是太医院的最高官,众人不回话自己是一定要回的,只好直起身子,哆嗦着回答道:“回禀德妃娘娘,请德妃娘娘节哀,小主子已经去了多时了。”
“你胡说!”宁德的声音骤然拔高,见惯了她温和可亲的样子此刻看来竟是凌厉得可怕。被她的一声怒喝惊到,刘胜芳吓得趴在地上不住地发抖。
众人呆呆地望着默不做声的皇上和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德妃,只是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恐惧紧紧掐着他们的脖子,几乎要被这诡异的气氛窒息而死。宜妃看着床上那个死去不多时的胤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德儿,放手吧。让胤祚安心地去吧。”玄烨忽然的开口总算让这个屋子有了些生气。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到宁德身边扶住她,“让祚儿安心地去吧,我们都放手吧。”身为一个皇帝的责任和长久以来形成的自制力又重新回到他身上,特别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他知道身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她的男人、孩子的阿玛,由不得自己软弱,由不得自己逃避,这个天下还等待着他,他必须打起精神来,用自己的肩膀来承受这一切的一切。
宁德呆呆地站着,僵直的身子渐渐颤抖起来,她靠在玄烨身上,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虚,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似乎随着胤祚的离开把自己的灵魂也带走了。
猛地一仰头,喉咙里忽然一甜,哇的一声,从她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玄烨心疼地赶紧来扶她,害怕她又会像上一次那样昏倒之后几近疯癫发狂,他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刻骨铭心的打击。谁知他扶起宁德后却看着她挣扎着从自己的怀抱中挣脱,缓缓地转过头向自己扯出一个倔强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宁德的行为却让人担心。这一次她非但不像长安走的时候大哭大闹,回宫之后宁德连啜泣都没有一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且转眼她就投入到了胤祚的身后事之中。她每日每夜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工作,从胤祚的衣帛、葬礼到法事、香蜡都是自己亲自经手,不假于人手。佟贵妃心疼她,特意赶来想要帮衬一些,也被宁德推过,只是每日在胤祚的灵堂操劳,在人前亦是强颜欢笑。
琉璃看了只是心疼。她明白主子这是硬撑着,这样生生地憋着还不如哭出声来,放开了,像是七公主走的那样,闹一场后来索性也放下了,总比现在这样强。她生怕主子憋出病来,这样硬撑着可不是个办法。可是无论自己劝也好,哭也好,宁德却总是冷冷地望着她,然后漠然道:“好了,不要闹了。”搞得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春天慢慢地在宫中复苏,迎春花已经吐出了一些鹅黄,只是永和宫里却仍然笼罩在一片寒冬的肃杀之中。